这是一个很聪明伶俐的年轻人,看到她眼睛四处扫来扫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的样子,他就立刻把话头转了一个小弯。
“将军领的都是青州兵,岂不思乡呢?他们不思乡,难道太史将军也是如此吗?”
“我领了部曲出门,难道就不思乡了?”
司马懿摆摆手,“将军想想,兵卒在外,家中只有老幼妇孺,平时又皆是由里吏管理的,他们的生活如何,不看将军,而看乡野小吏,对不对?”
她愣愣地点头。
“但如果是将军的部曲,那管理他们的可就不是小吏了!”他笑眯眯地说道,“该怎么纳税,是税官与将军府中家令的事,与部曲们无关,也轮不到小吏来颐指气使,将军自会派亲随来管理。”
她还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些亲随战时也要随将军一同出战,也是那些部曲的同袍,难道他们便能狠下心欺凌自己乡邻同袍的亲眷吗?”
“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她听完之后,立刻问了一个问题,“但为什么你觉得小吏就理所应当会欺负他们呢?”
司马懿挑挑眉,“将军,此乱世也,乡野间能寻到识字的寒门士人已属不易,就算将军察觉到他们为吏不清不正,又如之奈何呢?”
“我在青州举荐了很多女吏,”她说道,“你要乡吏,我有很多。”
这回轮到他一愣一愣了。
“将军欲令那些女吏来豫州?”他问道,“来颍川?”
“是啊。”
“将军可知自世祖定都雒阳至今,颍川举了多少个孝廉?”
“不知道,然后呢?”
司马懿不吭声了。
颍川是人口大郡,顶级世家里自然有许多人很有才华,比如说荀家那一串儿美男,比如说郭嘉那种病秧子,比如在长安忽悠马腾韩遂的大书法家钟繇,再比如说平时跟简雍先生很合得来,可以一起躺在席子上拍肚皮,但打仗时又能带头冲锋的徐庶。
有才华的人肯定是有的,问题是这个才华有没有用在正处。
短暂的沉默之后,司马懿终于又拐了一个弯。
……她就很佩服这个哥,他每次被噎住之后,过个几秒都会跟没事人一样,平和又无害,诚恳又深情。
“将军不为自己想,也该为那些不知如何过冬的流民想一想,”他双眉紧蹙,一脸忧愁,“将军何妨去问一问他们呢?”
天气越来越冷,城外的窝棚就越来越多。
窝棚里嘀嘀咕咕的,有妇人在忙着缝补,不一定是自己的活,也可能是别人的,说不定是哪位造士的呢。
城中有兵马,自然就带动了商业发展,士兵们会穿着短褐在客舍里吃吃喝喝,羡慕死那些士人,兵营附近也会有人凑过来做些生意。城中百姓家境殷实的,就做些有本的生意,家境贫寒的可以来点小本买卖,至于流民,到底还有挑水缝补这些活计可以赚几升米,不至于饿死。
城外的人交不起入城的钱,但他们也还能干点活,一无所有的也会去附近拾柴,蹲在城门口等人来买;攒够钱可以买点针线,妇人也就能跟着干活了。
……城里要是两个大钱缝补一次,她这里就只要一个半;
……城里要是做一套衣服的手工费要十钱,她这里就二十;
……城里要是做完衣服还负责绣个花,她这里也能咬牙再加两片叶;
窝棚里光线有点暗,其实不适合做活,但外面更冷。
待在外面久了,就有可能冻坏了身体,染了时疫,看看附近这一片窝棚,哪天早上没有城中的民夫推着空荡荡的板车过来,再满满当当地推走呢?
那两个妇人正嘀咕着,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阿狗吧?阿狗?
——可不是阿狗!那是靴子的声音!
——是贵人!
妇人欣喜地掀开帘子,“贵人可要缝——”
贵人弯腰皱眉,看了看她。
两平米大小的一个小窝棚,里面坐着两个妇人,其中一个脚边还放了个正在满地爬的婴孩。
她们其中一个在编个藤碗,手艺不太好,看起来不是用来卖的,而是自用的,另一个人脚边的针线就放在藤碗里。
两个人都打赤膊,但也完全不会像后世那样让异性看了之后就心荡神驰。
两条胳膊都很瘦,且很黑,脏兮兮的有许多泥,不知道多久没洗澡,黑泥下面还有一道道擦伤。
见她的目光落在胳膊上,那妇人不安地向后缩了一下,“贵人,贵人若是……”
“哦,我确实要缝点什么,”她想想将身上那件半旧的氅衣脱下来给她,“就这个。”
小妇人翻来覆去地看,另一个年纪比她小些的也停下了手中活计,探头探脑。
“这样齐整的衣服,不知贵人欲在何处缝补?”
她一边想一边比划一下,“在袖子这两边,两边,帮我缝几个花纹当记号。”
兵荒马乱,大家都在被这世道苦一苦,住的地方不理想不说,衣服丢了是常事,因此她这个理由特别合理,绣个记号,杜绝“你家的萝卜,你叫它它映么”的尴尬。
窝棚里比较脏,没有坐的地方,但她还能将窝棚的帘子卸下来铺在地上,这就算是席子了,可以请这位贵人坐一坐。
坐下之后,小妇人一边绣,一边同面前的人聊起天来。
——为什么不进城呢?
——城里自然是很好的,但他们要攒十钱啊。
——你们两个人,如何要十钱?
——贵人说笑,若只有我们姊妹二人,如何能活着走到许城?不算这孩子,一共六口人呢!
贵人张张嘴,又环视了一下这个小窝棚。
“他们住隔壁?”
小妇人摇摇头,“阿翁带着他们去樵采了,日落方归。”
六个人加一个婴儿住一个不到平米的窝棚,也能住。
不能躺那就坐,大家都坐着睡,一个挤着一个,还挺保暖。
“我出城时,看到有城中世家挑选奴仆入城,”陆悬鱼小心地又开口了,“那些人愿意将自己卖了吗?”
小妇人噗嗤就笑了。
“贵人说笑,就眼下的境况,哪里由得我们挑剔呢?”
“开春也可以自己开荒,”她说,“说不定刘使君的官吏派过来,还能帮衬你们些。”
小妇人轻轻地撇了撇嘴,旁边那个年纪较轻的冷不丁就开口了。
“若是小陆将军也收部曲,就好了。”
阿姊立刻就“呸”了她一下,“好大的脸,你我有什么福分,还肖想能当小陆将军的部曲?”
……小陆将军有点尴尬地搓搓脸。
“当她的部曲怎么了?”她问,“不一样也是与人为奴吗?”
姐姐低头干活,只是应了一声,妹妹一脸敢怒不敢言。
她伸头看看那并不高明的针线,“这活多少钱?”
“这两边的袖子加起来,正好一个大钱。”
“再给你加一个大钱,”她说,“你且说说。”
当小陆将军的部曲有多好呢?
那位姐姐表示,这在流民心中是想都不敢想的。
小陆将军名声很好,这意味着如果是真的,她肯定是个好人;如果是假的,她也很在乎她的名声;
她要行军打仗,自然要带着部曲,不至于苛待这些留下来的家眷,部曲们是她的私兵,那肯定是又有犒赏,又不至于带头冲锋的;
她又断然不会像那些豪强一般,见了自家田客的妻子女儿生得漂亮,就要掳进宅里去,那大家不就更安心了吗?
这个小妇人针线活做得马马虎虎,但是说话说得可利索了,不一会儿功夫,妹妹手里那个歪瓜裂枣的藤碗编完了,也凑过来开始叽叽呱呱。
“若是小陆将军愿意收了我家当部曲,她岂能让我们继续住窝棚呢?怎么不得得借我们些家伙,最好再来一辆板车!到时就可以挖些泥运过来,砌个泥屋,冬天也不怕了!”
“那靠着水泽的地虽荒,其实却肥呢!只是村落废了,咱们不敢自家去住,这要是小陆将军收个几百上千的部曲,那还怕什么贼寇野兽的!”
“而且还有!”
当妹妹的声音忽然转低,眉毛眼睛挤在一起,凑过去跟姐姐嘀嘀咕咕。
“我都听到了,”面前的顾客一脸无奈地说,“你们说当了部曲就不用被征发徭役了。”
当刘使君治下的自由民呢?
也不错,她们表示,如果她们有田产房屋的话,她们也愿意当刘使君治下的自由民,这个选项和当小陆将军的部曲那个选项是一样好的。
……她就大概明白了。
那件氅衣虽然原本就很朴素不起眼,但绣完之后,她硬是看不出来有啥区别。
……穷苦人身边什么都缺,针线也缺,没有什么各色的细线,用的最多的就是粗麻直接纺出的线,缝补是可以的,绣花就特别差劲了。
见她皱眉打量,两个小妇人还很有点惴惴不安。
好在这位贵人还是很和气地付了钱——双倍!
天色已经晚了,陆悬鱼是溜达出城的,当然也是溜达回去的。
溜达回去的路上看到有寒门出身的士人坐着鹿车,喜滋滋地往县府的方向奔,也有吃饱喝足的兵卒神色匆匆地赶回军营。
除此之外,豪强偶尔有一两个,阀阅世家没看见。
——毕竟这里很快要变成绞肉机,真正的狗大户早就搬走了。
市廛旁原本用来停马车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个小窝棚,没有点灯,在渐渐变暗的城市里寂静无声。
但她视力很好,透过尺寸捉襟见肘,根本搭不住整个窝棚的油布和干草,看到了里面坐着的一个个人。
他们好像睡着了,又没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