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率先自河内南下,突入东郡的鲜卑部族有数千之众,已经是鲜卑当中排得上的大族,族中男子皆骁勇善战,才有一马当先的勇气。
尽管他们在东郡肆虐没几日便被陆悬鱼所破,但他们押送回去的汉人与财物已经被其他部族或者亲眼所见,或者亲耳所闻了。
他们抢了男女数百户作为奴隶,又劫了些粮草财物,其中贵重的东西不算很多,但仍然在耳口相传中变了个模样。
那些穿着破衣烂衫的鲜卑人兴奋地对自己的头领说,东郡是中原腹地的大郡哪!什么叫膏腴之地!这就是膏腴之地!那里的人穿着精美的绸缎,赶着肥美的牛羊,家里的粮仓满得都要流下来!听说那个部族抢了几万男女,黄金白银不计其数!每个人都能分到一大笔犒赏不说,还有汉军的人头可以带回去领赏!
快些!再快些!要是慢了一步,陆廉的人头就要被他们先割了去了!
在她大破那支鲜卑部族后,数日里不停地撞上怀揣着这种黄金梦的鲜卑人,他们都会试探性地先骑射一轮,看看情况再冲过来,见形势不对想逃跑时,凭他们的驽马常也跑不过并州骑兵。
而后或许是汉军大胜的消息传出去了,鲜卑人忽然地又藏了起来,很难再抓住了。
数量虽然越来越多,但想见到他们却越来越难。
与陆悬鱼交手过的任何军队都不一样,这些鲜卑部族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少则数千,多则上万。
实际按照她后来的估算,进入中原的鲜卑部族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他们当中少的不过数百人,甚至还有数十人的小部落,平时也是被大部族欺□□骂,为奴为婢地生活,此时听说中原有战事,也兴冲冲地跟了来。
他们骑着瘦骨嶙峋的劣马,拎着木棒,如秃鹫一般睁着贪婪的眼睛,将一座座被摧毁的村庄再从头到脚地仔细翻一翻,若是能寻到两三个在上一轮劫掠中侥幸逃命的百姓,就如获至宝地用绳子一套,当了自己部族宝贵的战利品,一路牵着走去。
这样不择手段的鲜卑人越来越多,自然也不在乎东郡士族中哪些亲袁公,哪些不亲袁公。
以他们那混沌而愚鲁的头脑而言,原本就听不懂,也分辨不清“门阀”、“郡望”这些聒噪东西。
他们甚至连袁公的命令都听不懂!
放他们进来,要去哪,该打谁,他们想不明白,也不去想,他们只想着一路南下,一路劫掠,把自己曾经受的气都在汉人身上发泄出来!
当他们悄悄自酸枣一路北上,如瘟疫一般在东郡蔓延开时,陆悬鱼原以为会是一场新的麻烦——这的确是很麻烦的。
他们仿佛是一群贼寇,但与寻常贼寇又截然不同。寻常贼寇是活不下去的农人集结而成,战斗力通常是有限的,跑也没那么容易跑。
而鲜卑人也不知道都是在什么地狱模式里内卷出来的,战斗力参差不齐,但求生欲竟然还极强!又能吃苦,又能逃跑,想抓他们就很麻烦!
毕竟在袁绍的围困下,臧洪的地盘只剩下半个东郡,另外半个都是袁绍的人了!
但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些原本想要北上,或者已经开始往北跑的士族又渐渐地退回来了。
其中甚至还有一些原本依附袁绍的东郡官员,也跟着士人一起跑来了。
……那次其实算不得钓鱼执法。
她的兵马在黎阳以东修整,她自己同几个亲信骑马出来溜达溜达,侦查地形,在一片丘陵高地上往下望时,见到了那么一支队伍经过。
看起来是世家,但更像一支私军,两旁的健仆都带了武器,十几辆辎车沉甸甸的,碾在土路上都轧出了车辙,前面有一群青壮年士人开路,后面轺车上坐着白发苍苍的老头儿,高冠博带,很是威严,不仅有陈珪的气势,手上还有一根形制很特别的杖。
错金银的鸟儿在杖头昂首挺胸,老头儿坐在车上也是这般模样。
“神气什么!”有人在她背后嘀咕。
“你难道不曾见到?那是鸠杖!”
“鸠杖?”她想了一下,忽然懂了,“朝廷发的那个?”
封建王朝的皇帝们一般对自己治下百姓们过得好不好很在意——当然也许其实不在意,但没人把这种话说出口,甚至大多都得整点面子工程。
其中“老人比较多”这件事就很给天子面子,还会特意发一根头顶镶嵌鸠鸟的手杖表彰一下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不表彰他的才学品行,就表彰他活得久,给天子长脸了,反正汉朝人没有老龄化社会的概念。
有了这根鸠杖,老人就有了一些特权,比如说做点什么国家垄断经营的生意,比如说得到国家发的粮米,比如说寻常人斗殴只按斗殴论处,持杖的老人要是被打了,不管轻重对方都有被判斩首弃市的风险。
再考虑到东汉后几位皇帝都不怎么着调,天灾频仍,底层平民别说活到七十岁,能打个对折都不敢诉苦——能拿到这东西的大多不是穷苦老人,这就更惹不起了。
总之,这是一根陈老爷子得再坚持几年才能拿到的鸠杖,有了这东西,就有了道德高地。这位老人既有鸠杖,又是坐在轺车上的士人打扮,身旁又有这么多的子孙和仆役,基本上就已经把各种bff拿满了。
在以孝治天下的汉朝,哪怕是哪位诸侯,也不敢对这位老人不恭不敬。
……她的话说得太满了。
这支队伍走过去没多久,远处的地平线上就卷起了一股黑烟。
这一天难得的没有云,万里晴空,连风都没有,于是那股烟笔直地冲上了青天。
“那是狼烟?”
“有敌袭!将军!”
“必是刚刚那支队伍!还未走出十里便遇了胡儿!”
几双眼睛一起看她,她在马上愣了片刻。
鲜卑人神出鬼没,张辽的并州骑兵却不能连天征伐。
“将军,咱们可要去救援?”有人这样嚷了起来,“咱们的骑兵就在山下!”
“那是将军的亲卫,如何能调用!况且不足百人,若那支鲜卑军来势汹汹,如之奈何!”
她已经发愣结束了。
“我虽不知刚刚那群人是哪个世家出身,但他们仆役整齐,又能点起狼烟,可见应当能支撑住一阵子,”她说,“传令下去,要儿郎们擎起旗来,还有,在山坡上起烽火!”
这一次的士人的确没有上一次那么怂。
他们出身河内,避祸黎阳,原本是不想依附袁绍的——准确说这个家族谁也不想依附,他们以汉臣自居,但又觉得天子暗弱,刘备未必能在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因此总想着观望一下,既博取一个美名,又不至于与哪一路诸侯对立。
……没想到观望观望,就把鲜卑人观望来了,只能匆忙北上。
黎阳附近原本颇为安全,再走个数十里便进入冀州境内,但这一群人也未轻率行事,而是命令五百健仆人皆佩刀,族中的年轻儿郎们也作戎装打扮。
甚至其中有个小郎君未雨绸缪,连作狼烟用的干湿木柴都提前预备了!
他们果然遇到了鲜卑人!
“将车在外!人在内!”
“避箭!避箭!”
“有长杆没有!”
一轮箭雨袭来,那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趴在车下大喊,“将长杆拒敌!”
“我们岂能敌得过他们!”有人哭叫出声。
老头儿气势汹汹地从轺车上站起来,“我大汉——!”
一根箭飞了过来!
小青年“嗷!”地一声给老头儿揪下车了!
场面一时非常混乱。
有鲜卑人试探着向前,被车所阻,有人下马想要牵开车子,但车后又探出了长杆。
但这些鲜卑人总算还有并肩作战的能力,而那些健仆则在步步逼近时露了怯——很快有车子里传出了年轻女子的哭叫声!
“七娘!七娘!”被扑倒的老人来不及揪打自己的孙子,颤巍巍地指着辎车大喊起来,“快去救你阿姊啊!”
有年轻女子被揪着发髻,扯出了车,仆役中立刻有人冲上前想救援,却被一刀捅穿后踹开!
那松散的防线到处都是漏洞,稍微一用力拉扯,顷刻便崩开了。
到处都有鲜血飞溅,到处都有惨叫与哭声,只有狼烟仍旧笔直向天,直至某一个警醒的鲜卑人忽然大嚷起来!
“是陆廉的骑兵!”那人用中原人听不懂的话高叫起来,“撤啊!撤啊!”
陆悬鱼就是在这种时候冲下来的。
鲜卑人其实并不多,看人数不超过五百,只是骑兵对步兵总有先天性的优势,何况这千余人还称不上步兵。
但这些被集结起来,并得到一定指挥的健仆仍然阻挡了那群鲜卑人杀戮的效率,而且尽力地影响了他们的信心。
鲜卑人打仗的效率不怎么高,但跑起来快极了。
当她领了百余骑兵,扛着旗帜冲过来时,那些胡儿已经跑了大半,剩下少数的也立刻被汉军冲上前,一刀一个。
那位八十余岁的老人衣服已经破了,脸上也全是灰,手持着鸠杖,仍然在企图冲破自己儿孙们组成的包围圈,怒发冲冠地在高喊要和胡人决一死战。
直到鲜卑人跑得不见踪影了,她这里也解决战斗了,他才终于消停下来。
算上仆从足有数千人的这一大家子总算可以跟她好好见礼了。
老人叫司马儁,是当过大官的;
壮年儿子叫司马防,也当过大官;
接下来是这一群小青年,各个都姓司马就没错了,很客气地出来跟她见礼时,挨个报上姓名,就跟报菜名似的,让人听着都感觉眼花缭乱。
但她还是在这群人里准确地寻找到了一个听着很耳熟的名字,正是那个刚刚指挥仆役们组织阵线,防守反击的小青年,二十岁出头,人长得也不难看,而且特别敏锐。
“在下司马懿,”小青年用非常灵活的脖子转动了一下脑袋,“将军莫非于何处听过在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