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在哪一条时间线上,这都是忙坏史官的一年。
首先是公孙瓒败亡,这位曾经的诸侯在与袁绍争夺幽州失利后,连连败退,龟缩一隅,终于在这个春天将自己所有的妻妾尽皆杀死,再引火将高达五六丈的土丘堡垒付之一炬,葬身火海。
而后是曹操派大将史涣与夏侯惇,进兵河内,当然,用的理由是帮天子铲除身边的贼子。
他派出的兵力不多,不足万余,因为还有一件事令他悬心:
这个春天还是极其寒冷,许多地方冰雪未消,但刘备的军队已出汝南,向着宛城而去。
当然,除了曹操之外,刘表也对这件事十分悬心。
这间客室四面都悬挂了蜀锦壁衣,将木炭烟尘隔开,又将热气透过壁衣,缓缓地传到屋内。
于是温室中培育而出,置于角落中的一丛兰花得以慢慢开放。
兰花清幽,见之忘俗,让人几乎忘记这是一个多么严苛的春天。
但这位外表清隽,气度通雅的老者倚在凭几上,还是不停地将手伸向炭盆。
刘表衣衫穿得并不多,他也不是真的感觉到寒冷。
他只是非常心烦意乱,但又不愿意被人看出来——但换一个角度来说,他也的确觉得这个春天冷极了。
“我曾听田舍翁说,北人南下,自然身携凛凛寒风,”刘表恹恹地说道,“今日始知村言不虚。”
蔡瑁与蒯越互相看了一眼。
所谓的“北人”,自然是屯兵淯水东岸的刘备。
这数年间,刘备接手了陶谦的徐州之后,北至青州,南至庐江,拿下了一大片的疆土,汉室三兴的说法喧嚣尘上。
对刘表来说,汉室三兴,这很好。
但兴在刘备身上,这就很不好了。
刘表长刘备廿载,年轻时是名闻天下的“八俊”,单骑入荆州后又有勇有谋地铲除宗贼,安抚一方。近年来理兵襄阳,以观时变,正伺机进取天下,竟然横生出刘备这样一个织席贩履的小儿!
荆州七郡之中,南阳是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一个大郡,先为曹操攻伐了去,而后刘备又来觊觎,两雄争执,竟似谁也未将他这个荆州牧放在眼里!
蒯越试探着问了一句:
“主公欲与曹公联合,攻伐刘备耶?”
刘表盯着案几旁那只错金博山炉,忽然叹了一口气。
“异度、德珪,你们怎么看?”
……他们怎么看?
蒯越是人情世故极精明的人,蔡瑁是襄阳大族出身,蔡讽之子,与曹操有旧。
但他们谁也说不出让刘表出兵联合曹操,共同讨伐刘备的话。
刘表不擅征战,曹操领兵之高明远胜于他,却又为刘备所破。刘备麾下既有关张陆赵这般猛将,他自己又是个十分擅长冲锋陷阵的统帅,荆州如何能与之抗衡呢?
而最关键的是——刘表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
曹操是断然不肯将南阳重新让与他的。
但刘表内心又十分纠结于三兴炎汉的是刘备而不是他。
……所以这不是一个完全由利益引发的问题,自然也就不能选那些高成本的计谋。
“曹公既有书信,劝主公不必发兵,只要屯兵安众以南,便可阻扰刘玄德,”蔡瑁说道,“主公以为如何呢?”
“到底是我的宗室兄弟,”刘表摇了摇头,“我与外人联合,而来阻绝他,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帘轻轻地垂了下去,显得忧伤愁苦极了。
刘表好用权术,但在这些攻城略地的枭雄面前,什么权术能有用呢?
“主公不如写信给江东孙策,劝其攻伐刘备?”
蔡瑁刚刚说出这句话,立刻就暗自懊恼起来。
果然刘表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德珪欲令我杀其父而用其子否?”
……孙坚死在刘表手里,因而两家有杀父之仇,想结盟就不太容易。
但荆州这么个地方,四面的邻居就这么几个,想要北拒刘备,还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张绣如何了?”刘表突然问道。
“他?”蔡瑁立刻小心回道,“他前番数次攻伐宛城,折损了不少兵将,因此据阳安招募兵卒,一时尚须操练……”
刘表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突然骂了一句:
“无用之辈!”
蔡瑁额头沁出了一粒汗珠,但他是个极机警的人,不曾以袖拭汗,以免引起刘表警觉。
他虽督了张绣几个月的军,催他攻伐宛城,但张绣根本没去。
——说“根本”没去也不对,张绣还是派了一部人马去宛城下试了试的。
秦汉时“一部”就是一千人,听起来也算是浩浩荡荡,金鼓旌旗都齐全的。
……但后来又有信传来,说领军的部司马兵出阳安三十里后便驻扎下来,只派了一曲的兵卒去。
“一曲”是二百人,这阳奉阴违得就有点狠了,大概就只有百十来个刀手,再来三五十的矛兵和弓手,再打两面旗罢了。
但又有信传到蔡瑁这里说,那位领二百人去攻宛城的军侯也是个谨慎极了的人物,他先派出一队人,挑了一个精明的队率,前去宛城试一试城防如何。
一队五十人,想在旬日内攻下宛城大概是不太容易的,但好在蔡瑁听到这里也已经颇为淡定了。
之后也就顺水推舟了,一队人里,队率挑了一什的选锋勇士上前挑战,其中一伍的士兵惨败给守军,乖乖交了两枚五铢大钱的进城钱,又拿了两枚大钱给守军喝酒,借此换来进城侦查一下以前常去的酒坊那里,当垆卖酒的俏丽小娘子嫁没嫁人这种宝贵信息。
……总而言之,张绣就这样大肆攻了一番宛城,做事之隐秘让机警到多疑的曹孟德都没有察觉。
奉命来督军监战的蔡瑁本来应当发难的,张绣前番送了他不少金银珠宝,但这一次的阳奉阴违根本不是这些财货能相抵的!因而蔡瑁原本决定气势汹汹地带上亲卫,先叱责张绣一番,再返回襄阳禀报主公!
……张绣这一次没送他什么财货,而是送了他一套阳安城中的宅邸。
新建的屋宇高大华丽,四墙皆以青石结角,最妙的是里面还有几十个张绣四处搜罗来的美婢,据说其中还有寿春宫的宫女,容貌俏丽,擅弹箜篌,一见就移不开眼睛!这样的美人!张绣也舍得送他!
“确实无用,只念他一片赤诚,忠心为主公做事,”蔡瑁臊眉耷眼地说道,“主公且先记下罢。”
刘表又沉默了许久,直到屋外的阳光悄悄移了一个位置,他的眉宇间也慢慢染上了一层阴云。
“我与刘玄德,到底也是同宗兄弟,”他叹了一口气,“我请他来襄阳赴宴如何?”
蔡瑁和蒯越突然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刘表。
那一粒汗珠原本渐渐隐去的,现在似乎又在后背上出现了。
这位名满天下的刘氏宗亲当初平定荆州,就曾令蒯越遣人诱那些不服从他号令的荆州大小豪强前来赴宴,而后在宴席上一一斩杀。
那一场酒宴,蔡瑁与蒯越不仅去了,而且是主要策划者,怎么杜绝通风报信者,刀手各自埋伏在何处,听什么号令而出,府中其余兵士又该自何时堵了各扇大门,其后蒯家与蔡家的私兵部曲又当何时出兵,趁其不备,便将那些豪强各自的部曲一一俘虏。
这套流程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但仍然感到一阵惊怵。
因为他们这一次面对的,不是那些邬堡中的豪强,而是刘备。
如果失败,又当如何?!
主公是在问话,但又不是在问话,因此他们俩仿佛喉咙被人用手捏住一般,眉头紧锁,却不发一言。
刘表抬起眼睛,轻轻地扫了他们俩一眼,无视了那两张养尊处优的脸上的惊骇。
“异度、德珪,”他的双眸周围已渐见沟壑,但那双眼睛依旧冰冷明亮,“成败在此一举,就这么办吧!”
蔡瑁的宅邸里,有美人袅娜而出,端了一壶清茶,款款置于二人面前。
美人斟茶的手腕皓如霜雪,手腕上戴了一只青翠欲滴的玉镯,耳边晃悠着一粒翠玉珠,雪一样的面颊被衬得带着象牙一般温润的色泽,无一丝血色。
这样美貌娇弱的女子,应当藏在后宅之中,蔡瑁却令她出来献茶,可见是带了三分炫耀之意的。
但蒯越完全没有心思多看美人一眼。
“主公这样行事,恐为取祸之道啊,”他叹了一口气,“异度能进一言否?”
蔡瑁看了他一眼。
“异度曾被主公夸为有臼犯(狐偃,晋文公之臣)之谋,信任可见一斑,”他说道,“为何刚刚却不开口呢?”
“我不过一时之务罢了,”蒯越谦虚道,“若论百世之利,惠及荆州生民,还要看德珪你啊。”
……真如狐子一般狡猾!蔡瑁心里骂道。
乱世群雄相互攻伐,争城掠地,靠心机谋略的本事,更靠用兵打仗的本领,刘表已近花甲,从来就没擅长过用兵,注定了他只能偏安荆州,没有进取天下的本事。
因此他嫉恨刘备是没什么用的,纵他用计杀了刘备,难道真能在曹操的眼皮下夺了徐豫两州吗?
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罢了。
“若论惠及荆州生民,还是应当同主公说以厉害啊,”蔡瑁叹道,“咱们坐看曹刘争雄,有什么不好?就该让曹公与刘玄德在宛城大打上一场!曹公赢了,必也损兵折将,咱们正可夺回宛城。”
“刘玄德若是赢了,咱们主公依旧是同宗的亲兄弟,”蒯越应道,“任谁做了天子,难道会薄待了主公?何必白白惹了刘备那群爪牙,倒替曹公消烦解忧!”
“是极!是极!”蔡瑁一时点头,一时又摇头,“前岁曹公那样大的阵仗,放水淹了下邳城,最后还不是被关陆挡了回去!咱们能当关羽一击,还是能敌陆廉一剑?”
“但话又说回来……”蒯越慢慢地说道,“主公既有奇谋,咱们作臣属的,不当违逆才是啊。”
他们就这样一面讨论怎么劝主公,一面又开始讨论起这场鸿门宴该怎么布置。
角落里的美婢静静地坐在那里,髻如乌云,腰若约素,延颈秀项,静得好像一尊绝美的摆件,谁也没有在意他。
襄阳往北只有一百余里的淯水东畔,残雪未消,兵士的靴子急匆匆踩过雪地时,便发出了一声声颇为嘶哑难听的响声。
这样一封信送至中军帐中,刘备拆开看过后倒是十分高兴,特意将身边的武将和文士都喊来了一趟。
“刘景升听闻我将取宛城,特为我在襄阳设宴,一叙宗室亲情,”他道,“诸位怎么看?”
“他必是想要回宛城,”三将军立刻皱眉,“兄长这番辛苦,凭什么却给了他!”
“三将军也不必作此想,”孙乾打了个圆场,“刘景升名列八俊,岂是不通人情世故之人?他若欲得宛城,必得以重地相换才是。”
于是帐中又开始猜测起来,有人猜刘表想和主公一起伐曹的,有猜刘表也想迎天子的,还有猜刘表也准备像刘繇那样抢地盘的。
“刘表与刘繇完全是两种人,”陈登突然说道,“刘繇名不副实,非封疆之才,刘表却极擅权术,主公难道忘了刘表如何平定荆州吗?”
帐中一时静了下来。
“如何取荆州?”刘备那两条平而长的眉毛轻轻皱了起来,忽然整个人一愣,“元龙是说……”
“刘表既能设宴诱杀宗贼,”陈登问道,“现下主公虎踞淯水,他如何不起这样的心思!”
……这的确是个问题。
但还是令所有人都惊呆了。
三将军反应最快,张口便是一句大骂:“贼子安敢?!”
“翼德!”刘备皱眉道,“刘景升毕竟是我宗亲,事尚未明,莫先出恶言为是。”
“若元龙所言是真,须得从长计议才是。”
“不如先派人去襄阳悄悄打探?”
“张绣那里,或许也可以探听一番……”
文士们这样议论纷纷时,一旁似乎在打瞌睡的关羽忽然睁开了眼。
“我兄既欲赴宴,”他语气平和,似乎还带了三分好奇,“如何能不带我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