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役们见到主君突然去书房,不免都有些慌张,后悔自己偷懒没有认真打扫,但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只能小心地在外面候着,等主君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爆发出来的一声叱骂。
但过去许久,屋子里一丝声音也没有。
直到有个老仆将一只眼睛轻轻贴到门缝处,才发现主君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一张地图。
……虽然全神贯注,但仍然很敏锐地察觉到老仆偷窥的目光。
……于是仆役们还是挨了几句骂,而后安心散去,各自继续工作。
直到华灯初上,陈宫来到府上时,吕布还是没有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盏灯,照在那张羊皮地图上,许久都不曾移动过分毫,因而陈宫推门而进时,一眼便望到他看的是东郡。
“将军?”
吕布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公台,你来了。”
“将军这是在看什么?”陈宫明知故问了一句。
“朝廷想要咱们去救臧洪,”吕布说道,“但我军若动,袁绍必在白马设围。”
他还是胡子拉碴,衣冠不整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和街边的醉汉相差不远,但思路却已经开始慢慢清晰。
这让陈宫惊诧极了。
“将军欲救否?”
“若是不救,”吕布叹了一口气,“我等几无容身之地矣。”
陈宫走进来,坐在了吕布身边,伸手拿过灯盏也跟着看起了那张地图。他是兖州本地人,对地势熟悉程度却不如吕布。
但他一边看,一边说出了一句惊人之语。
“将军便是救了,也一样没有容身之地。”
吕布一愣,转头看向他,“为何?”
“朝廷为何要救臧洪?”
“自然是因为臧洪忠心为……”
“朝廷想救的,不是臧洪一人,而是东郡。”陈宫说道,“朝廷想要的,不是臧洪一人,而是东郡十几万生民。”
吕布愣了一会儿。
他的脸上忽然显现出了一丝绝望。
“袁绍在北,曹操在南,我如何能救东郡?”他愕然道,“什么人能救东郡?”
陈宫的目光平静极了,“刘备。”
刘备此时并不在东郡附近,而是带着他的谋士和武将,以及他的兵马一同来到了阳安,并且在城外三十里处,就见到了等在雪地里的张绣。
比起当初宛城时曹操的傲慢,这位刘使君也许是城府极深,也许是平易近人,他立刻下马来到张绣面前,推辞没有受他的大礼,并十分亲切地握着他的手,先是感谢他这样热情恳切,再是称赞他亡叔张济的勇武名声。
张绣一面寒暄,一面始终不安地打量着这位名满天下的刘氏诸侯,直到酒席上,刘备亲切地用自己的匕首为他切了一块肉后,张绣的心渐渐落回了肚子里。
按照文和先生的说法,曹操已露疲态,刘表坐保江汉,无四方之志,久居必为所误,在这方寸之间,他还能选择的就只有刘备了。
既然能选,就得早选,晚了没位置,贾诩这么说的。
“我见了刘玄德,该怎么说?”张绣曾经紧张地这样问过。
“将军可以问一问刘使君下一步的动向。”
“那必是取天子而代之。”张绣果断地说道。
贾诩捧着个杯子,平静地看他一眼。
这位将军勇武有余,智计不足,有这种反应并不令他意外。
……或者说整个西凉都多得是这种靠两膀子力气讨饭吃的人,从大到小,从高到底,董卓算是其中颇有才略之人,因此混到了太师的位置,其余李傕郭汜、韩遂马腾,都一样的目光短浅,因而张绣也不至于令他格外失望。
倒不如说正因为这群西凉老乡一个个都放弃了用大脑思考问题,才令贾诩无论去哪位将军帐中,都格外受到器重。
“刘使君必然不会说他想要取代天子,”贾诩徐徐善诱道,“他必定看起来十分忧伤,而后才会说天子困于雒阳,四面无援,他很希望兴义兵,医天下,迎天子至下邳……将军,将军须记牢了!”
温酒的容器不断卷着白雾而起,与香炉中的青烟和成了一股湿润而甜美的气味,里面有美酒的甘香,也有名贵香料的馥郁。
上座处的这位宗室穿着蜀锦制成的衣袍,金线蔓延在上面,连枝宫灯的烛光一闪一闪,衣袍上的花纹也跟着一闪一闪,与腰间玉带所折射的温润光辉也和在了一起。
刘备不是织席贩履之徒吗?
有人这样在下面悄悄地用眼神表达着诧异,上座这位风雅而有气度的使君当真出身寒微?
出身寒微有什么关系?他毕竟姓刘啊。
想到这里,张绣的那些将领,以及阳安城为数不多的世家豪强也就释然了,这不是什么阀阅世家的气度,这是炎汉三兴的预兆!
贾诩拿起杯子,不动声色地看了张绣一眼,后者咽了一口口水,重新将目光聚集在刘备身上。
“待巡过豫州,使君欲何往?”
刘备似乎很意外他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寂寥,甚至是忧伤,席间时时注意他的动向的人也跟着安静下来。
于是张绣再接再厉,按照提前背好的台词问了下去:、
“使君欲迎天子乎?”
刘备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原本只待他亲切友善的神情中,终于多了一丝兴趣。
“张将军如何得知?”
“天子困于雒阳,四面无援,绣虽孤穷于此,亦日夜悬心,只恨势单力微耳!”张绣努力地说道,“使君何不兴义兵,医天下,迎天子?绣愿为马前卒!”
刘备伸出手去,握住了张绣的手,用力点了点头,语气很是郑重,“子素之心,正与我同!”
……将军终于获得刘使君的青眼了!这个新的大老板看起来是稳了!
张绣麾下的将士们交头接耳,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地要起来了。
而刘备这边的谋士们互相看一眼,默不作声。
迎天子分几步?
酒宴后的第二天,在刘备的中军帐里,大家开始研究起了这个问题。
曹操不仅送信回来拒绝了他,而且还在南北两个方向上增加了兵力,摆明是要把所有的路线都堵死。
因此想要迎天子就必须打败曹操,这就又变成了一场大战。
他们正这样讨论的时候,张绣麾下一名始终不吭声的文士终于吭声了。
“使君不必倾全力攻伐曹操。”
这名文士昨日混在阳安的官吏中,并不显眼,自然也没有什么人特意去询问他,但他现下跟着张绣来到刘备的中军帐,众人便自然看向了他。
“这位是贾文和先生,原是我叔父之挚友,而今亦为我师。”张绣立刻介绍道,他原本还想要详细介绍一下贾诩之前的头衔,比如说左冯翊,比如说尚书,比如说光禄大夫,但贾诩反复地警告他,不许他在刘备面前提起自己曾在李傕郭汜处担任过什么官职,因而这位西凉将军最后还是按照贾诩的吩咐,简单介绍了一句便闭了嘴。
刘备很是亲切地笑了笑,似乎也确实没认出这位谋士,“原来是贾文和先生,先生可有什么高见?”
“使君若欲迎天子,可与刘表合力,北上进取宛城,”贾诩说道,“宛城乃南阳门户,曹操断然不会放任此城失守。”
“嗯……”刘备沉吟了一会儿,“而后呢?”
“而后使君便不必为此事悬心了。”
刘备看了一眼帐中面露迷惑的众人,又看了一眼这位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士,“为何?”
“天下第一的勇将就在使君麾下,使君还有何事值得悬心?”
天下第一的勇将现在可能正在细心地梳理须髯,也可能正在忧心忡忡地清点府库粮草。
但贾诩所说这一位,正在小沛的校场上巡视着操练的士兵。
陈群下了车,并没有立刻走进营里,而是站在辕门处远远地看着她。
去岁结束那场从南至北的大战时,她瘦了一大圈,神色憔悴极了,也疲倦极了,像一具已经不再呼吸的躯壳,仅靠无与伦比的强大精神驱使着这具躯壳,继续行走在人间,继续完成她的事业。
而经过这一年的时光,那具躯壳渐渐活过来了。
她的肌肤重新泛起了红润的光泽,她的神情恢复了生机与鲜活。她头上只系了一条褪色的头带,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氅衣,容貌毫不出奇,但只是那样行走在雪地里,就让陈群忽然心中升起了一股自惭形秽。
在这样严寒的雪地上,士兵们的衣衫上慢慢蒸腾起了白气。
她目光所及的地方,士兵们的神情变得肃然,挥舞刀牌的动作也变得一丝不苟。
当士兵们整齐划一地发出战吼时,大地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这一切不因她的出身,她的容貌,她的衣衫,而只因她这个人。
她不需要循规蹈矩,她也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目光。
她仿佛是天生的将军,不管是自己的士兵,还是别人的士兵,只要接近她,自然就会信任她,敬服她。
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少年跑到了她的身边,一面向她禀报些什么,一面指向了他。
陈群原本见到那些美少年是很生气的。
但此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一点气也没有了。
靴子踩过积雪的声音慢慢变得清晰,寒风吹起她的发丝,吹起她的氅衣,吹得她扶着剑柄的手微微泛红,这一切也变得清晰起来。
她出来迎他了,她那样忙,竟然还特意出来迎他。
这个想法令陈群感觉脸上滚烫起来,也连忙向她的方向疾行几步。
辕门处往来的足迹与车辙纷乱,早将积雪碾成了冰一样坚实的厚厚一层,陈群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摔倒过了。
……尤其不该今天摔倒!
……他每次见她时,都着意打扮过,一言一行生怕被她看作随性唐突,现在竟然!
一双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
那双手上的温度也透了过来。
但比起这些,他忽然发现自己离那件氅衣太近了,近到不仅能看清氅衣的每一个细节,氅衣里的直裾每一个细节,甚至直裾里的里衣边缘,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将军不愧名“廉”字“辞玉”,连里衣都是补过补丁的!
陆悬鱼完全猜不到陈群在这一瞬间脑子里转过了多少山川河流星辰日月,反正他被她扶了一把之后,脸色通红,慌慌张张的,直起身时连忙转过身去,一面整理衣服,一面嘴里赔礼道歉。
“没什么需要赔不是的,”她笑道,“其实张公原本想要清扫掉营中的雪,是我不许,我说雪天打仗可不能提前把战场上的雪都扫掉。”
陈群飞快地看了她一眼。
“将军心思缜密,”他轻声道,“是在下所不及了。”
她摆摆手,带着他往营里走,“你怎么来了?”
“因吏治事赶回下邳一趟,顺便将青州这些时日的庶务报与将军,”他说道,“只是到下邳才知将军已去了小沛。”
“只是暂住,暂住,”她摆摆手,“明岁或将对东郡用兵,张孟卓的兵马实在不堪,我得先将他们练出来,至少有点样子,能唬住袁绍才好。”
陈群又飞快地看她一眼。
“明岁若兴兵事,将军也将临阵吗?”
“嗯,”她没怎么走脑子地应了一句,“这事说不准,要是袁谭不打青州,我也许就回徐州来领兵。”
陈群没吭声。
周遭一片士兵的喝喝哈哈,因此她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过头看向他。
这位平时经常散发冷气的纪律委员可能是在雪地里冻得狠了,小脸发白,但没有再散发什么冷气。
他的目光里带了她看不明白的什么东西,那样忧虑而愧疚地看着她。
“将军征战劳苦,”他说道,“在下无用,不能襄助将军。”
她站在张邈的军营中,看着这个忽然显得很悲伤的青年文官,一时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