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盆是有的,但是不用放支架上,有仆役端着;
擦脸擦脚用的各种细布也有,也不用放在一旁的支架上,也是仆役捧着;
除此之外还有捧壶的,端杯子的,拿各种她认识不认识的玩意儿的,以及两手空空,随时准备上来替她更衣的。
她看看美少年们。
美少年们不看她,美少年们低眉顺眼,屏气凝神,都在那里充当洗脸盆架子和更衣柜。
……她没办法洗漱,更没办法更衣。
终于一个美少年站了出来,小声开口提醒了一句。
“奴婢们只是仆役。”
她愣愣地看着他。
美少年看她发愣的模样,只能继续提醒下去,“将军若不自在,当奴婢们不存在就是。”
“你们这六个大活人,”她说,“怎么能当作不存在?”
美少年捧着洁净的细布,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也在那里发起愣来。
有炭盆的屋子,门总不能关得太严。
于是不知哪里来的寒风轻轻吹起了四面的壁衣,如同女子的裙摆,轻轻飘起来,又慢慢落下去,飘飘荡荡,跟凄厉的北风一起,盘旋在这间布置得十分精致华美的屋子里。
她睡了一会儿,被这阵呜咽般的风声吵醒了。
室温倒不算很低,黄铜制成的宫灯被擦得铮亮,带着明净温润的光泽,里面的灯蜡不知道还能烧多久,偶尔爆裂开一个灯花。
她从被子里爬出来,发了一会儿呆,决定下地去找点水喝。
……屋子里没有水壶,只有水杯。
陆悬鱼正愣着的时候,门外有人悄悄走近了。
“将军可是醒了?”婢女的声音响起,“可要奴婢们伺候吗?”
“啊这,”她有点尴尬,“我吵到你们了吗?我只是想喝点水。”
屋外安静了一会儿,而后两名婢女推开门,端了两只水壶进来。
“将军欲饮清水,还是蜜水?”
“……清水就行。”她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吃了一惊,“你们这还能保温的?”
婢女轻轻地看了她一眼,掩口而笑,“外间彻夜烧着水呢。”
当初在平原县城时,县府的灶上的确一夜都有开水,备着给更夫和巡逻的士兵们喝。
但是听声音也知道婢女根本没出门。
……所以这壶水基本上就是烧给她用的。
……还有这俩婢女。
她一边喝水,一边打量她们时,两个婢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悄悄上前了一步,脸上带着殷勤的微笑,“将军若是想换人来伺候的话……”
“换人?”她问,“为什么换人?”
婢女嘴角一翘就是一个小酒窝,“主君为将军备下的那几位年轻仆役,都在隔壁候着。”
正说着话的时候,外面似乎有更夫走过,远远传来了敲击焦斗的声音。
……这都丑时了。
真就不睡觉等着被宠幸吗?!是不是太离谱了!
但当她想要表达这种意思时,婢女又悄悄开口了,“前番见将军多看其中一人几眼,要不要叫他进来?”
陆悬鱼的睡意一瞬间全被这群五星级服务人员给干翻了。
这位被她下意识看了几眼的,是六人组合里长得最为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一看就被张邈委以重任的。
现在婢女都退下,换了美少年进来,不仅整个人精精神神的,而且一靠近了,身上还有若有若无的香味。
“你坐在几上就行,”她尴尬地指了指,“把那个火盆拉近一点,省得冷。”
“将军宽仁,小人感激不尽。”他声音柔柔地回道。
美少年坐在宫灯下,长长的睫毛跟不要钱似的,忽闪忽闪。
她上下打量他几眼,他立刻察觉到了,将眼睛抬起来,热情而又有一点羞怯地望着她。
……看得她简直要犯曹老板的头风病了。
“我寻你来只是有些好奇,”她问道,“你是何出身?”
“自曾父时起,小人全家便都是张公的部曲。”
……考虑到张邈的身份,应该说是刹帝利和首陀罗。
“张公将你送给我,若我收下你,将来你便要跟着我去青州,”她问道,“离开家人,你一定很伤心吧?”
美少年笑了。
“将军可曾读过《国策》?”
“……没有。”
美少年不笑了。
“其实小人只是有个比方,”他尴尬地说道,“当初秦王攻伐赵国时,触詟(e二声)曾说威后……”
她面无表情,“我学过,我已经懂了。”
美少年似乎更尴尬了,两只眼睛里满满都是“你到底读过书还是没读过书”的问号。
不过他还是顺着“触龙说赵太后”的典故继续说下去。
“张公能选中小人,非但小人,连小人父母亦是感激不尽的,”他这样小心地说道,“将军品行高洁,战功赫赫,小人若能在旁侍奉,旁人只有羡煞,岂会为小人伤心呢?”
他这样娓娓地说完,又小声加了一句:
“况且现下小沛恐将陷于战事,张公虽待人高义,却不擅兵事,前番于兖州起兵攻伐曹操时,兵马折损大半,今番再举兵救援,我父我兄皆要上阵。他们性命尚不能保,岂有强留我的道理?”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没有立场。
哪怕是在这个时代的教育和熏陶下努力物化自己,拿自己当人肉毛巾架,甚至当男宠也不在乎的美少年,只要有机会,就还是会在工作场合悄悄夹带一点私货:
——将军,俺爹俺哥不想打仗!帮帮俺们!
清晨起来,外面好像下雪了。
风还是刀子一样,连她这种不修边幅的人都需要涂一点面脂,而庭院里走来走去,匆匆忙忙的仆役们更是缩手缩脚。
……这个冬天真冷啊,他们搓着发红生疮的手,这样感慨道。
小沛城里,随处可见行人用皲裂发黑的手捂着同样发黑的脸,挣扎着干活。
而她晨起就开始看地图,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
天气这样寒冷,主公带着兵马和武将谋士们一路向南,去长江边儿上跟名士们联络感情,这就很对劲。
在黄河边上和人死磕,这就很不对劲。
就这么一个冬天,她寻思,袁绍的军队能拿出多大的决心去打臧洪呢?
张邈张超兄弟又来了。
兄弟俩在几年前一个是陈留太守,一个是广陵太守,谈吐举止都过得去,但张超明显比他兄长急切了很多,恨不得今天就提兵去打死袁绍。
她搓搓脸,“孟高公,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将军请讲,”张超立刻说道,“在下知无不言!”
“如果出兵,咱们达成什么目标算是胜利呢?”
“自然是击退袁绍,解东郡之危!”张超答得几乎脑子都不用转的。
“然后臧洪会来小沛吗?”她问道。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张超,他皱眉想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子源他尽心治理东郡,深受吏民爱戴,他必不舍离开的。”
“那么,袁绍派了多少人来?”
“号称五万余人,依我看其中亦有两万民夫,只有三万步兵,五千骑兵罢了!”
“小沛的兵力呢?”
“我兄弟部曲足有万人!”
张超答得飞快,但张邈一直在旁边沉默着。
“那么,我们要用这一万兵力,北上济北,绕开兖州,再南下进入东郡,击破袁绍的三万兵马。”
张超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带着快要被洗脑的狂热。
“以将军的谋略,必能击退袁军!”
“……好,就算我能击退袁军,”她问道,“然后呢?”
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渐渐发现了一件事:
当乱世来临时,不仅平民百姓没有做好准备,其实很多士族甚至是公卿也没有做好准备。
在黄巾之乱前,张邈张超兄弟都是两千石的郡守,张邈更是四处结交壮士,颇以侠义闻名,可以说他们在那个熟悉的,大汉王朝的框架里,工作做得一直不错。
但是当乱世来临,考验一位地方官的重要标准变成了能不能保住自己的领地时,有些人就露怯了。
——这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天生的将才,他们大部分都仅仅是大汉的官僚而已。
少数表现优秀如刘表这样的人,可以用阴谋和手腕将自己无法领兵打仗的劣势掩盖起来,更多的地方官就像路边的草芥一样,就像颠沛流离的庶民一样,一片片的死,一家家的死。
刘岱死了,刘虞死了,刘繇死前也已极其落魄,孔融需要太史慈单枪匹马出城去请救兵,诸葛玄若是没有她遣人去接,恐怕也一样死得不怎么好看。
而面前的张邈张超兄弟也是其中典型。
他们是有家业,有私兵的,但他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打赢一场战争,以及战争又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是还在用昔日的价值观,昔日为人处世的方法,盲目而热切的想要救一位朋友。
“如果袁绍没有受到任何其他方向的阻挠,仅仅只有小沛一支兵马去援救东郡,并且我们击退了袁军,”她说道,“我可以为二位简单推演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首先是——袁绍绝不会善罢甘休。
“濮阳距离邺城只有二百里,轻骑一日便能到达城下,可称卧榻之侧。不必说袁绍,天下任何一个诸侯都不会容忍这样的叛逆,否则邺城岂非日夜不得安宁?
“而邺城距离濮阳又这样近,袁绍想要增兵是极容易的,冀州有多少兵马?听闻不下于二十万之数,这支大军很快将到达濮阳城下,并且带满补给。”
张超眼睛里的急切消失了,他看起来有点迷茫,也有点委屈,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被哥哥阻拦了。
“将军思虑周全,”张邈的眉头深深皱起,“为我等所不及。”
“但我还没说完,”她说道,“孟卓公,袁军想至濮阳城下,一路是畅通无阻的,我军却要绕行青州,大费周章不说,袁谭又岂会坐视不理?”
张邈张超都没有问为什么要绕行。
因为如果两点成一线这么看地图,这条路线就变成了:
邺城→濮阳→鄄城→小沛。
……虽然不完全在直线上吧,但小沛到濮阳是要经过鄄城范围的。
……而鄄城是曹老板的大本营,即使曹老板元气大伤,休养生息,以他的水平让一只手也能把张邈这位老朋友按在地上打。
所以即使绕行,他们想要救援濮阳,仍然要做好被两面——甚至是三面包夹的准备,堪称一个四面楚歌,这种路线就算他们第一次能走到,后续的粮草要怎么运?
吕布当初是走过一次这条路线的,但那时一则他自己头铁打爆了来挑衅的袁谭,二则臧洪这位贵人又帮了他一把。
现在如果陆悬鱼想给张邈张超制订作战计划,她断定这两位既没有吕布的勇武,也无法再在东郡找到这样的贵人了。
“若真如将军所言,”张超终于完全听明白了,眼睛里渐渐起了愤怒的泪水,“刘使君为何又令我兄弟厉兵秣马,整备军事?!”
“因为咱们自然还是要救臧子源的。”她说。
“将军不是说救不得?!”
“臧子源既然未与孟高公同归,”她分析道,“他多半要借此举,令袁绍不臣之心昭然天下。”
他既存了这个心,自然会加固城防,至少不会在刚开始攻城时,立刻就被攻破。
这样一个严酷的冬天,敌人又是自己曾经的属下,袁绍难道就想往死了挥霍冀州兵吗?
她觉得主公要他们囤粮,但不要他们立刻出兵的意思就在这里。
“明岁春时之前,臧子源应是无恙的,”她说道,“这几个月里,你们不必担心。”
这还是不能安慰到臧洪憔悴的好友,“几个月之后,又当如何?”
“几个月啊……”她咂咂嘴,“就可以发生很多事了。”
比如说臧洪为了汉室而和袁绍决裂,天下人马上就都看到了,他们都作何反应呢?
谁是袁绍的朋友,谁是臧洪的朋友?
至少在雒阳,的确是有这样一个人的。
他跪在台阶下已经很久了,双腿先是感到寒冷,而后是刺痛,中间似乎又有酸得发热,涨得发麻等种种。
但当仆役上前,要他起身进屋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站起来了。
杨修是用这种狼狈至极的姿态,被仆役架着进屋的。
“你说你当初在臧洪面前立誓,若他被袁绍迁怒,你必去救他,现下你却只顾着来求我,”他的父亲冷冷地问道,“你就这么救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