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路上先是遇到了眭固,与他汇合后,这支兵马点着火把,继续向野王进发。
夜深人静时,春风也会变得刺骨。
他们就这样焦急而沉默地赶路,直至暗红色的天光将东方的田野照亮。
河内郡的东边是一片平原,无遮无挡,太阳出现得总是很早。
天光也将张杨的尸体照亮。
他的铠甲与武器已经被偷走了,头颅也被割了下来,一身血污地躺在泥土里,但仍然被眭固辨认了出来。
因为张杨那几十个亲卫的尸体都在那具无头尸体身边,至死也保持着想要护卫他们的将军的姿势。
吕布是在这片晨光中慢慢醒过来的。
他头疼欲裂,躺在榻上过了很久才意识到昨天发生了什么。
……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但是董昭真的很会劝酒哇!
……而且带来的那几瓮酒,绝了!
他就这样慢慢起来,盘腿坐在榻上发了一会儿呆,才喊婢女进来倒杯水给他喝。
“主君可醒了?”婢女一面倒水,一面小声说道,“魏将军在外面守了一夜呢。”
吕布喝水的动作一顿,“……魏续?”
“是。”
“他来做什么?”他疑惑极了,“让他进来。”
魏续进屋的时候,两只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他见了吕布之后立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很明显放松下来了。
“三郎,你这是怎么回事?”吕布上下打量他,“一夜不睡,跑来我家里,怎么还穿着甲,拎着戈?”
“将军不知,昨夜不太平,”魏续笑了笑,将手中的戈放在了一边,大大咧咧地在他面前坐下了,“我见将军酒醉未醒,故而担忧,来此守卫。”
吕布眼中的醉意完全消散了,“出了什么事?”
“张杨营中军士哗变,”魏续一面慢慢地说,一面小心地观察他的神色,“高伯逊见将军酒醉不醒,便将陷阵营带去野王平叛了。”
吕布坐在那里,没有吭声。
窗外的晨光被窗绢折了大半,因而屋子里的光线仍然十分晦暗,照在这个疲惫的中年男人身上,将他的神情也映得阴沉不定。
魏续见了,便又笑着加了一句,“公台先生也十分赞同他,特意留言给府中之人,请将军醒来时,不要怪罪高伯逊。”
“你既来我府上守卫,张杨营中那些军士,”吕布问道,“来雒阳了?”
“不曾,”魏续小心道,“他们还在野王,只是我不放心将军。将军既醒了,我便回营了。”
张杨的兵马就算哗变,也不能一夜之间跑到洛阳城下,更不需要魏续枕戈待旦地在他门口守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魏续不放心的到底是谁,已经昭然若揭。
宿醉的脑袋一阵阵地抽着疼,疼得吕布捂住了额头。
陆悬鱼的话忽然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在他们密谋要诛杀董卓时,她给了他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
“将军记得吗?”她的声音那样清晰,冷酷,“董卓已经骑不动马了。”
骑不动马,就不能常去军营,将士就会渐渐与他生疏,到最后,即使他身死族灭,若不是王允逼迫,李傕郭汜是不会为董卓报仇的。
——西凉军那般势盛,却无人为他报仇。
在董卓与西凉军之间隔着的,只不过是董卓自己的懒惰。
而在吕布与并州军之间隔着什么,吕布却想得很清楚了。
吕布想了一会儿,在头疼终于减轻时,看向了魏续,眼里透出一股感动。
“你且与我一同用过朝食,再回去,”他说,“我要写一份调令,以后高顺的陷阵营,由你来管。”
张杨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中。
即使不复往日的华丽,天子所居住的寝殿仍然被熠熠生辉的蜀锦壁衣所覆盖,壁衣之后,又有宫女悄悄往来走动,加一炉安神静气的熏香。
年轻的天子就这样坐在上座,将忧虑的目光投向了下首处两名妇人。
一位二十岁左右,穿着绛红锦绣深衣,气度高华,另一位还只是个女孩儿,容貌清丽中透着稚气,身着翠绿罗裙,裙角上绣了星星点点的野花,十分调皮。
自从董贵人失宠后,全宫都知道天子最宠爱信任的,莫过于皇后伏氏与贵人吕氏。
他如今也是这样询问她们的:
“大司马身死,雒阳危矣,如之奈何!”
“陛下,雒阳城高且厚,杨丑弑主,高顺已经领兵去追杀他了,他逃命还来不及,难道有胆量劫掠京城吗?”
“纵使如此,河内已乱,”天子叹道,“朝廷又失一臂膀!”
“陛下,杨丑不过一介武夫,若无人暗中相助,他如何有这样狂妄悖逆的心思和胆量?”伏后的声音斩钉截铁,“一定是有人想要逼迫陛下!”
上座的少年天子睁大了眼睛,“逼迫朕?!”
“陛下当留心!”伏后说道,“若朝中公卿献策于陛下,要陛下降诏,令诸侯迎陛下东巡,他们要谁来迎陛下,张杨之死多半就与谁有牵连!”
陛下欣悦地点了点头,两道清秀的眉毛终于舒展开了,“有皇后在,朕无忧矣!”
他的皇后听了这样的夸奖,也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样的笑容,不是恩爱夫妻间是看不到的,“能为陛下分忧,妾之幸也。”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凝视了一会儿,直到天子将目光移开,仿佛如梦初醒般看向另一个女子。
吕姁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她恭顺得不像一个贵人,而更像一名宫女。
但她毕竟是吕布的女儿,张杨死后,吕布就是朝廷唯一能倚重的力量了,因此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天子忽略掉。
“阿姁,”他柔声问道,“你有什么见解?”
伏后的目光便也落在了她身上。
吕姁的声音很娇嫩,带着十四五岁小女孩儿的婉转与悠扬,但她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像个小女孩。
“妾是妇人,陛下不当问妾。”
殿内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一下,似乎伏后的目光变冷了,但那位一贯贤良淑德的皇后没有说话。
天子倒是没有察觉,反而笑了起来。
“古书上所说女子当有的美德,阿姁都有了,”他转头看向一旁侍立的黄门,“贵人吕氏,恭俭仁孝,赐蜀锦一匹,缯绡十匹……”
吕姁的宫殿并不比天子的朴素太多。
她的母亲在她入宫时,似乎是为了炫耀,又似乎是为了弥补她从小到大受到过的惊吓与苦难,倾府库所有,为她筹备了一笔丰厚陪嫁,将她的合欢殿修缮得光彩耀目,处处奢侈精致。
但她对着墙壁缓缓坐下时,只觉得四周所有的东西,都在向她压过来。
“娘子今日可算是压过了皇后一头!”有小宫女在身边这样叽叽喳喳,“不愧是娘子,董贵人昔日也不见得有这样的恩宠呢!”
什么样的恩宠?
是开在枝头的花,被连着枝条一起剪下来,珍之重之,放在瓶子里养起来的恩宠吗?
若是那样,她也可以用尽全身解数去讨好赏玩她的主君啊。她这样年轻,颜色未盛,读过诗书,习过女红,若是能得到主君的一点恩宠就能安稳度日的话,行啊!
可世间哪有那么轻易的事?
她的主君,汉室的天子,也只是一支插在更大的花瓶里,被更多的人养起来的花啊!
精心侍奉他的人越来越少,居心叵测的人越来越多,她察觉到了,伏后也察觉到了。
……也许汉室将终。
……也许汉室仍能存续,但天子却要换一位。
对于吕姁来说,这两种结局她都能接受,她只想要父母平安,自己也能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至于什么身份,她不在乎。比如天子退位,她被送出宫去,寻一个父亲麾下的年轻偏将嫁了,她觉得就再好不过。
但伏后则完全不同——天子在公卿与武将的争夺中也许变得优柔怯弱——但伏后却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
她是大汉的皇后,她既得到了皇后的印绶,死也要作为皇后而死,绝不容忍权柄旁落!
宫中没有哪个女人会对她造成威胁,伏后也丝毫不在意天子宠爱哪位美人,她因此大度地容忍了董贵人的骄横,并且千方百计诱吕布将女儿送进宫中为妃。
她的警惕在朝堂,在天下:任谁觊觎神器,她一定要竭尽所能,凶狠地回击!
而现在,被伏后疑心并忌惮的,所谓调唆杨丑谋杀张杨的真凶——必定是左将军,移风乡侯刘备。
——这与掌不掌握什么证据没关系,只跟当今诸侯中,谁离神器最近有关。
但吕姁一点也不想被绑在这架名为“大汉”的战车上。
虽然不想,但她什么也做不到,她只是一株养在青瓷瓶中的花,等待她那个根本不由自己做主的未来到来。
于是少女继续坐在角落里,面对着墙壁,默默地,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去看眼下的春光晴好,以及不久将来的乌云和风暴。
天气就真的很好。
荒原上草长得还不高,绿油油的,其中夹杂了星星点点的野花,一眼望去好像一匹翠绿的缎子,感觉扑上去打个滚就很不错。
她骑在马上,一边奔跑,一边欣赏这幅景色,正心旷神怡时,旁边忽然就飞出一支箭,对着她的肩膀而来!
她连忙弯腰躲闪,第二支箭也已经到了面前!
……没躲过,箭头包着布,蘸了些面粉,扑了她一身。
张辽收了弓,“呵呵哒”一下,“若是子义今日前来,必定还有一箭!”
“若是子义前来,我就下马和他打!”
“他也下马?”
“他也得下马!”
“哦,”张辽说,“我不下马,你想在地上和我打,那就来吧。”
他一声口哨,周围十余个亲随骑着马嘻嘻哈哈地溜达过来了。
陆悬鱼板着脸,“那我也打得过。”
“不受伤?”
她看看围上来的这群并州老兵,脑补了一下十几匹战马冲过来时的场面。
“……不受伤有点难。”
张辽伸出一只手,做了个有点夸张的手势,“那就请纪亭侯继续操练。”
……在骑马这一项上根本没有啥天赋的纪亭侯感觉痛苦极了。
张辽这些日子一直领着骑兵在北海四处转悠,震慑豪族,顺带就给她补补课,教学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在被骑兵追杀的时候,怎么保命。
骑兵并不是只有排山倒海正面冲锋一种玩法,他们会从两翼包夹,会从身后追击,会在她反击时立刻撤离,在她疲惫时重新围杀上来,还会像刚刚这样,她在跑,张辽在她不远处几乎平行的地方也在跑,然后冷不丁来两箭。
……她以前没上过这种课,她没逃跑过。
不过张辽很容易就说服了她。
“袁绍自占领幽州之后,本部骑兵已逾万骑,若是算上乌桓鲜卑骑兵,或许有三万之众,以青州地势之平坦,任你有项王之勇,凭他们往来射杀袭扰,也能取了你项上人头。”
她默默地摸摸自己的脖子。
“你的扈从们皆擅长马上作战,但若主帅弱于骑术,将来一样会受困于此,还要枉送了那些亲兵的性命。”
……于是就被拖来补习骑术了。
在荒原上骑马撒欢乱跑,很容易就跑远了。
回头看不见千乘,估摸着是离济水近了些,她和张辽商量着,不如到河边休息一下,正好饮马时,远远地忽有哭声传来。
有妇人领着两个孩子,坐在河边哭泣。
她正想上前询问时,张辽忽然拉住了她的缰绳。
“你若是过去询问,她必要逃走的。”
“……为何?”
“千乘以北的民户已经迁尽了,”他说道,“那妇人是偷偷跑到济水旁的,若是被官吏见了,要罚。”
人离得很远,只能看到几个身影站在那里,却听不清她对着河水在嚷些什么,只觉得伤心极了。
“千乘附近的农人,有些不曾撤走,便被袁谭掳回平原了,”张辽说道,“原本有人想去平原寻人的,只是平原以南,千乘以北这一片土地已经荒废,又有官吏巡查。若是在我们这边被拿住,就会罚去做苦役,若是在平原那边被发现,就地诛杀。”
她恍然大悟。
“她的丈夫也许还活着,”她说,“但似乎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是。”
“只不过是两条河而已,跟星汉似的。”
张辽似乎想笑一下,但当他笑出来时,就变成了苦笑。
“诸侯征伐,生民流离,此不过一斑而已。”
父亲与儿子不能相见,妻子与丈夫被迫分离,也许活着,但只能隔河相望,大哭一场,就像是两个国家,两个世界一般。
“可是,”她指了指河的北岸,“那里也是大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