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走进曹操的中军帐时,那不寻常的动静引起了亦在中军营里商议进兵路线的几个谋士的注意。
他们都是精通人情世故的人,谁也没有跑出来阻拦荀彧闯帐的行为,但这其中两名与荀彧关系颇为密切的文士还是忍不住走出帐篷,站在帐门前,沉默地望着中军帐的方向。
荀彧是举手投足自有风度威仪的人,即便气急也不会高声吵嚷,因而他们站在几十步之外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但他们猜得很准,荀彧在中军帐中根本没有停留许久,进去不过片刻,这位文士便走了出来。
比起进帐时急切的脚步,出帐时的荀彧又恢复了他不疾不徐,端凝庄重的步履。
这与他熏了多少香是没有关系的,与他是否高冠博带,着意打扮过也没有关系。
荀彧这样的人,哪怕憔悴毁损了容貌,哪怕衣衫在尘土中打了个滚,只要远远地看他一眼,自然就会被他那仿佛天成的风度所吸引。
但他们只这样想了一瞬。
荀彧忽然踉跄了一下。
帐前的亲兵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他似乎转过头去,道了一声谢,然后便向着辕门的方向而去。
他是自中军帐而出,门口的土地被小心平整了多少次,断然不会令出来进去的谋士和武将们还要在这里跌个跟头。
而荀彧又是一个十分谨慎老成的人,谁见他这样狼狈过呢?
可见是真的心神已乱。
望着那道背影,荀攸忽然开口。
“自此役始,主公再无退路。”
郭嘉将目光从荀彧的背影上收了回来,怅然叹了一口气。
“自当尽心竭力才是。”
“孙策新败,袁本初也已回应,奉孝所言‘尽心竭力’,又是去往哪一路的信使?”
听到这带了一点指责意味的话语,郭嘉一点也没恼,只是微微笑了笑。
“这一封信是送去庐江的。”
荀攸那略带轻蔑的眼神瞥了过来,但他并没有开口。
庐江刘勋愚钝贪婪,蛇鼠两端,不足以委重任,主公借道突袭了关羽便罢了,这样的人,除非兵临城下,否则难以交付忠心,再写信给他,难道能改变什么吗?
尽管刘勋这人的确挺一言难尽的,不过该夸还是得夸的:
当你带了大军来到城下,他的确是会全力配合你的,你要吃要穿要粮草,要金银财宝珠玉珍玩,他都能送过来,甚至还能免费搭个美少年给你。
自从陆悬鱼提出要刘家五郎两口子带回军营当人质之后,刘勋又跟她拉锯战了一会儿,见她实在铁石心肠,只能勉强答应下来,但又考虑得十分周到,给小两口带了两个四十余岁的仆妇作为日常伺候之用。阿姨骨架粗大,身材壮硕,长得貌不起眼又忠心耿耿,能挡刀但不能当刺客,特别适合带进军营。
除此之外,又命人将那些珍玩和金银送了过来,这一次不说赔礼道歉用了——话都说开了,再赔礼道歉没啥意义了——就直说是用来抵小两口的吃穿用度的,希望将军待他们好些,尤其是他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
……所以说某些左右横跳的地方官都会这么一手,他们是知道怎么跟别人打交道的,但不给他们打得服帖了,他们就是不乐意正常跟人打交道。
粮草已经筹集完毕,她准备调兵离开庐江北上了。
下蔡战场上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皖城此时还颇为平静,她是留不下兵力在皖城的,只能让刘勋自己守这里。
在刘勋心里,若不是心爱的小儿子跟着陆悬鱼走了,这其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也许会幻想自己在这段时间里可以从容筹谋一些坏主意,比如说借力打力,抱了谁的大腿来北抗曹操,东拒刘备之类。
“……当真?”她狐疑地看着徐庶,“先生所说,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切实际呢?”
徐庶摸了摸小胡子,“将军为何作此想?”
“他想两面获益,好歹要有这个价值才是,”她说,“除非袁术尚在,留刘勋替他守这个大门,否则对兖徐而言,庐江绝不是什么险要之地,若是一朝引来敌人,如何能期望别人冒死来救他?”
“话不错,”徐庶说道,“但将军征战中原久矣,才会作此想。刘子台阿谀逢迎袁术才得了这个郡守之位,他志得意满,竟以为据此可跻身诸侯间,这样的愚人怎会明晰道理呢?”
……也对劲,她想,刘勋这样犯蠢的好处是,他永远不会坚定地倒到敌人那一边去。
“将军,督邮李信到。”
……临行前还得请一次客,将全皖城的士族都请到军营里来赴宴。
一方面是为了客气一下,收了大家的粮草,必须得有所表示。
另一方面是为了让大家看看她的军营。
“看啊,我们的士兵铠甲这样整齐,武器这样锋锐,军纪这样严明,操练这样娴熟,这不算精兵什么算精兵!我们的精兵去殴打袁术根本不在话下,殴打曹操也不会有问题!所以你们要对我们有信心!”
华灯初上。
军营里点起了火把,烤焦了树木,照得军营内外亮如白昼。
那位小心的督邮是第一个来的,随后不断有客至,营前车马慢慢变多,也变得热闹起来。
每一位下车的客人都穿了最华美的衣袍,熏了最名贵的香料,高冠博带地走进营时,这股香气令她一时间感到有些窒息。
【我只是请他们来吃饭,】她感到极其惊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打扮自己?】
如果说那些来她营中实习的世家幼子着意打扮自己是为了能同她联姻,现在这些已婚的客人,甚至是胡须花白,脸上长了皱纹的客人,这样打扮自己又是什么道理?
【……我理解你觉得你自己相貌还算清秀,尤其是你周围那几个,嗯,那几个过分忠心的年轻武将某些行为确实有点轻浮,给了你产生这种错觉的理由,这不能怪你。】
【我不是在这里幻想,】她这样表示,【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他们对你的理解,以前来自于听说,现在来自于亲眼观看。】
【不错,但就算他们认为我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将军,也不一定需要疯狂打扮自己,在我面前这样显眼?】
【你的美名是一回事,】黑刃说道,【仔细想想,你在进城之后,做了什么?】
她仔细想了一下。
被刘晔刺杀,没有抓到刘晔。
因为刘表派遣了使者,从而得知刘勋蛇鼠两端,于是跑去砸他的大门……
她一瞬间就懂了。
她砸上门又带走人质的行为在皖城士族眼里是一种对刘勋不满的态度表达。
因为这种不满的态度,士族们立刻心思活络,想要在未来某一天里,在她准备清洗掉刘勋在庐江的行政班子之后,为她无缝衔接好下一套行政班子。
他们虽然不敢或是不愿冒着激怒刘勋的风险,径直跑来营中毛遂自荐,但他们用这种争奇斗艳的行为在暗戳戳告诉她——刘勋是个外地人,您要是想换掉他,咱们随时都能动手。
【刘勋的人缘真差。】她不怎么遗憾地说,【如果他有那么一点人望的话,他们原本可以更隐晦一点。】
【考虑到你的出身,说不定他们怕太隐晦了你看不懂……】
……咳。
烤猪是早上就开始烤起来的,现在表皮已经红亮极了,弹一下,猪皮酥脆,切一下,油脂立刻从里面溢出。
但这道菜主要吃的并不是猪肉,而是塞在里面的各种已经烤好的鸡肉、兔肉、雀肉,反正附近能买到什么就往里塞什么,看起来也颇阔气。
士兵们抬着这样一头猪进帐时,立刻就引来了一阵啧啧赞叹之声。
她站在帐外,维持着脸上的假笑,正准备和下一个向她走过来的,穿了一身大红底金丝云纹蜀锦的花白胡子寒暄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并非一人一骑,而是至少十几骑人在向着这个方向而来。
她心中警觉,不待出声,徐庶已经匆匆走了过来,替她去迎那几名宾客。
当她刚刚走到营门口时,这群骑士之中为首那人已经验过令牌,匆匆走进了营中。
比起那些来往的信使,他这身戎装尤其惨烈,竟是一看即知从战场上下来的。
“……叔至?”
这位关羽麾下的武将面如死灰,刚想要讲话时,她脑中一个激灵,伸出一根手指,掩在嘴唇上,又指了指哨塔下那片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处。
陈到立刻会意,跟了过去。
“刘景升的书信迟了,”他说,“下蔡已经被曹操所夺,淮河为曹军所阻断,主公讯息不得而知,关将军正欲北上击破曹军,援救主公!”
“……他不曾等主公攻破寿春?”
陈到缓缓地摇了摇头。
“真汉贼也。”
站在这里掐腰骂曹操是没有用的。
曹操的攻势果决狠辣,带着泰山压顶的气势,不留一丝仁慈与怜悯,她其实是知道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明日我便拔寨启程,与二将军同去,我派人送你去后面歇息。”
陈到一眼也没多看那灯火通明的帐篷,只肃然行了一礼,“辞玉将军多小心些。”
聪明人就是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想法。
“放心吧。”她简短地说道。
现在的皖城还是一片歌舞升平,其乐融融的景象。
当她走进去时,听到了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
宾客们在争先恐后地表现自己,他们赞美刘使君是三兴炎汉的希望,赞美陆将军能媲美古之圣贤,他们讲到心潮澎湃处,自己先红了眼圈,湿了眼眶,他们每一个人祖上都是汉臣,都食汉禄,他们愿意为大汉肝脑涂地。
听啊,他们那样慷慨激昂,不要说她信不信,他们自己也许都信了。
为什么不信呢?
这是乱世不假,但一百多年前不也这样乱过一次吗?天下人皆知王莽篡汉,而后炎汉再兴。
到了这一次,为什么不能三兴炎汉呢?
既然乱世里站出了刘备的人,既然刘备又能有关羽陆廉这样的名将辅佐,既然中原眼看着有一位姓刘的霸主冉冉而起,那么士族为什么不能将他们的目光与忠诚再度献给大汉呢?
他们不需要背弃高尚的名声,不需要行那些鬼蜮伎俩,因为这个光明美丽,且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选择对他们而言,同样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那些泪水就是为此而滑落的。
他们在那一刻不需要表演,不需要伪装,只要告诉他们自己,他们是汉室最忠诚的臣子就够了——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刘备不断取得胜利的前提下。
一部分胜利是关羽打下来的,一部分胜利是她打下来的,一部分胜利是他自己打下来的,这些胜利交织在一起,维持住了那个光辉得几乎能照亮天下的美名。
如果他们知道刘备兵败,他们又会是什么表情呢?
这就是曹操的想法。
他用他的兵马明确而冷酷地告诉她了。
而她必须要维持庐江士族的信心久一点,再久一点。
只要他们的信心动摇,但还没有彻底破碎之前,她和她的同袍,她的主公一起结束这场战争就好。
“将军,”一个亲兵悄悄走了过来,俯身递给了她一封信,“有信至。”
她握着酒爵,略有一点疑惑地看向他,“谁的信?”
“曹操的军师祭酒,郭嘉郭奉孝。”
郭嘉的信言辞十分温和,前几句先是在同她叙旧——叙两人在鄄城曾经短暂相处过一段时间,他对她印象很深,认为她直爽可爱,很可以结为好友的旧——然后夸她护送流民的事已经传到了北方,哪怕是曹营,听说的人也无不赞叹,他家主公曾经好几次都甚为叹息,认为她不仅是名将,而且是一位德行如此出众的大贤,他当初没能与她再进行进一步的交流沟通,太遗憾啦。
在这样那样刻意拉好感度之后,郭嘉才开始说起了战况的事,他的语气还是十分温和,但信上所写的东西可一点都不温和,甚至于让她遍体生寒——
他说袁绍已经出兵准备攻打青州了,她跑不回去,他也很遗憾,但考虑到她现在占据的庐江是一个水土这样丰美的大郡,他觉得她应该不会对丢掉青州感到太可惜的。如果她特别可惜,那么将来寿春和淮南打下来,她想要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啊,关键是,她这样既有贤名,麾下又有出色武将的人,为什么要屈居于他人之下,历尽艰辛去援救刘备呢?
……这样的良机,难道她要弃之不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