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数年前来过一次江都,因此对这里的一切都并不感到陌生。
只不过经历过孙策的洗礼后,当地士族凋零。但陈登在这里经营数年,一面提拔寒门子,一面养耆育孤,令那些家族覆灭的孤儿读书识字,待到他们成年之后,就又多了一批小吏。
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即使是现在,广陵郡的粮税也没能完全恢复过来——没有足够多的基层官吏,就无法与广陵郡的每一个村庄建立足够的联系,自然也就无法征收到足额的粮税。
现下江都城内尚算安定,她带了骑兵进城时,还受到了热烈欢迎。
但进了郡守府后,陈登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带来了多少兵?”
“骑兵一千,另有驮马千匹,后面尚有六千兵卒,由太史子义领着,此时应当已至下邳!”她说道,“阿兄勿忧——”
“我不是担心你带来的兵太少,”陈登看起来似乎有点苦恼。
“……那是嫌我带来的兵太多了?”
“……那也不是。”他摸摸胡子,“算了,先用酒宴,然后再说吧。”
江都离长江入海口很近,因此水产资源堪称得天独厚,她当初来广陵时,一日三餐有鱼有虾,想想还挺怀念的,尤其是这里可以吃到海水鱼的鱼脍,这就很厉害!
“阿兄,有鱼脍吗?”她跟着准备进主室时,随口问了一句。
……陈登突然一个急刹车,脚步就停下了。
给她吓了一跳。
她这位阿兄转过身瞪了她一眼。
“都督青州这么久了,还是这么不会说话!”
……身后的张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陆悬鱼自青州带过来的军队对于陈登来说是把双刃剑。
现在北有袁术,南有孙策,西面的刘表态度不明,眼看着这场围殴袁术的战争就要变成诸侯攻城略地的战场,而关羽又收缩兵力,放弃了大片土地,将主力放在了合围寿春上。
在这样的形势下,陆悬鱼能带一支精锐兵马过来,对战局自然是极有利的。
但这七千余人每天的粮食消耗是个惊人的数字,她来了广陵,压力自然也放在了陈登身上。
他需要安顿流民,需要建立起粮道为关羽运粮,还需要供给陆廉的军队粮草。
这些事都压在了广陵一郡身上,即使他在这二年里已经竭尽全力地开荒种田,兴修水利,又尽力地在江都城的每一座粮仓里都塞满了粮食。
但战争的消耗是惊人的,尤其是在淮南这种根本无法征收粮食的地区打仗,消耗立刻翻倍。
“二将军想与主公合围,困死寿春,”他端着陶杯,叹了一口气,“若不能在数月间攻破袁术,徐州存粮将尽矣!”
徐州存粮也不是只有广陵这一处,她想,况且即使是在广陵,要是能狠下心殴打一圈世家豪族,那肯定还是能吐出粮食的。
但这个建议不太友善,尤其不能对着出身阀阅世家的陈登说。她一边在心里嘟嘟囔囔,一边喝了一口杯中的……
“阿兄!我远道而来,解此危难!如何连一壶浊酒也没有!”
阿兄发出了一声冷笑,“粮食都不够吃!喝什么酒!自我到广陵以来,就把酒禁了!”
尽管江北的广陵在太守陈登的严令下禁绝了酿私酒之事,但对于民间来说,喝酒是一件很难完全禁绝的事。
这时代的娱乐太少,中下层百姓的乐趣就尤其少,酒精绝对算是其中的上上佳品,因此吴郡的商贾时常偷偷贩酒渡江来卖,甚至连郡守府内也有人会花钱买几瓮藏下。
但陆悬鱼现在的确是喝不到酒的。
江北广陵禁了酿酒,江南吴郡禁了私人船舶。
小至轻舟,中至艨艟,大至货船,都被孙策征用了,江面上再也见不到一艘闲适的渔船,取而代之的是杀气腾腾的吴郡士兵。
孙策站在船头,看乳白色波浪在他脚下分开,再滔滔东去。
当他还是袁术麾下一名微不足道的校尉时,河北岸的山川树木,城池村庄,都是他极为熟悉的。他曾经领了袁术的兵来这里救援“五雷贤师”,那是与陆廉第一次碰面,他那时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们早晚还得再来一场。
……或许是很多场。
江中矗立着一块礁石,周围水流便立刻变得湍急起来,这只楼船也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又一下。
“你看那块礁石,”孙策伸出手去,虚指了指,“它真是好极了。”
身后的将领们有些摸不到头脑,互相看了一眼,程普与孙坚相厚,因此十分直率地发问了。
“它立在那里,令往来行船多有不便,将军为何要夸它?”
“江上行船,若是一路顺风顺水,猛然遇了暗礁,才是不便,”孙策笑道,“它就那么立在那里,倒让船家十分警醒,小心避开,如何不该夸?”
这位青年将军转过身来,望向了自己这些亲信。
那张秀丽的脸上,笑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凶狠与战意,但其中又交织了慎重,因而江风传来的话语声也变得一字一句。
“我若欲袭关羽,须先在此处置一礁石,阻挡陆廉援军才是。”他那双乌黑的眼睛慢慢扫过部属们的面庞,“历阳城虽残破,但若我在此修建营寨,一心只防守,不出击,仍可阻断江陵粮道,到时陆廉必定将兵马滞留于此!但——谁愿意为我做这块礁石?”
意识到孙策言语中的不祥意味之后,这群跟随孙坚一路而来的老将立刻争先恐后地站了出来!
“将军!我可去!”
“程公年长,当伴将军左右,如何能临此险境!不如我去!”
“将军!休听他们争执,我愿去!”
在父亲留给他的所有遗产中,这些武将是孙策最为看重的那部分。
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勇武善战,而且对他有绝对的忠诚,因此无论用哪一个人作了这块“礁石”,都是孙策不愿见到的。
但他对自己的长处与短处认识十分清醒,他知道自己的优势是拥有这许多战船,在长江两岸可以快速来回,打关羽或是陆廉一个措手不及。
但他不善于同北方兵马打持久战,尤其是在平原上同骑兵决战。
他必须想一个办法,将陆廉与关羽隔绝开,正如同这块礁石分开流水一般,而后他才能从容下手。
似乎是看出孙策在想什么,最后一个站出来的是位八尺高的北方大汉。
“将军何不用我去?”
“公义?”
韩当膂力过人,在这群武将之中也是以勇武闻名的,但他的重点不在于此,“将军若不放心,与我几匹良马便是。”
孙策那张年轻的脸一瞬间便亮了起来。
他自横江下船,一路向北奔赴合肥,二百余里的路程至少也需要五日才能赶到城下,但若是陆廉猜破了他的意图,轻骑兵只要两天便能从江都跑到合肥!
而在合肥这一片平原上,他的步兵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陆廉这支骑兵!
“义公擅弓马,我如何却忘了!若是你去,定然能够安然返还!”孙策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给你两千士兵,你可能守足十五日?”
韩当略想了想,“将军只要十五日就够了么?”
若是攻不破城池,孙策又当如何?
自古艰难不过撤军,尤其是被一支骑兵围追堵截的兵马想要撤军,更是艰难险恶。
韩当这样问并非轻视孙策,只是思虑周全,因而孙策也认真地想了想。
与其他的将军不同,陆廉是个女子。
而且是个很有些软心肠的女子。
这样的一位统帅,他想要绊住她的脚是不难的。
想到这里时,孙策心中就生出了一个主意。
“若是能守住二十日,就算我攻不破合肥,也能从容而退。”
韩当那张带了两道伤疤,因而有些骇人的脸微微一笑。
“定不辱命。”
太史慈是在她到达江都之后的第十日赶到的。
步兵跑得不快,但这个速度掉队的还不多,显然太史慈带兵也是很努力了。
当他匆匆走进郡守府时,正看见陆廉对着一座自己造的沙盘发呆,旁边是一个似乎也在发呆的张辽。
“路途辛苦,子义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看了一眼张辽,后者似乎立刻不发呆了,连忙上前同他打招呼。
“不必,诸位为广陵战事日夜悬心,今日才赶到,已是十分懈怠了,”他说,“战况如何?”
“嗯……”她犹犹豫豫了一会儿,“孙策这不要脸的……”
……他假装没听见,但张辽轻轻咳嗽了一声。
“孙伯符将军,嗯,”她指了指沙盘的某一处,“在历阳修了个营寨,想要断绝我军的粮道。”
一言以蔽之,孙策在广陵到淮南前线的这条路上找了个地势险要的地方堵门了,鉴于这地方就离江边不远,原本粮队也是可以通过货船一路沿江而上的。
……但是现在孙策又把江面给封锁了,他也不整什么楼船大家伙,就整些艨艟战船在江上来来回回,把水路也给堵死了。
想打通粮道就必须得把历阳这里的关卡给拔了——其实就这么简单。
“孙策在其中?”
“营中旌旗林立,其中有‘孙’字大旗,”她说,“看着是错不了的。”
太史慈又想了一会儿,“营寨十分坚固?”
“特别坚固!”她立刻说道,“壕沟二丈宽,二丈深,连修了三道,又布置了鹿角!他派水军在江上骚扰,他修了这样的营寨,我们竟然也没发现!”
听着的确是想一门心思耗死她。
“占了历阳,便能将广陵堵死在这里,哪怕是二将军回返也难救!他花了这样的心思,是一定要取广陵了!”
她这样分析了一番,迟迟没听到太史慈的声音。
……太史慈在忙着喝水。
“我与文远皆如此看,”她说,“子义你认为呢?”
太史慈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吭声。
他与孙策相交不过那么半晌,几乎全部注意力都用在打架上。
但谁说打架不能了解彼此呢?
他总觉得,以孙策打架时的意气行事看来,不像是纠结一城一地的人。
……但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太史慈将这样的想法置之脑后,思索了一会儿后才开口。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拔除掉这座营寨,”他说道,“东莱兵操练已毕,现下该令他们试一试了。”
这座营寨修得虽然坚固,但大部分的士兵在修完营寨之后便随孙策北上了。
留下的只有两千士兵,其中一千新兵,五百新降的江东兵,只有五百人是韩当的老兵。
但他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他每日里都在巡视营寨,加固营寨。
七月里,太阳晒极了。
这样的天气需要时时注意防火,因此他挖了一条小溪,将河道引了过来,在壕沟里蓄满了水。
他四处走了一圈,觉得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他还应当再修建几座箭塔,这样弓手便可以居高临下地放箭。
韩当这样走了一圈,终于决定要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喝点水,休息一下时,士兵突然跑了进来。
“将军!有敌情!”
陆廉的兵马离这里不过十里,片刻便到。
他爬上了箭塔,仔细眺望,很快便在荒芜的水田间的小路上找到了那条长长的,如同蚰蜒般缓慢蠕动的军队。
那位主帅的身影是他花了一点时间,在大纛下找到的。
她的面容虽然看不真切,但那个身形明显是比周围的护卫们都瘦小了一圈。
……一个女子,身材又不壮硕,她的力量是从何而来呢?
考虑到她曾经有“列缺剑”的名号,韩当暂时寄下了疑虑。
“将军!可要击鼓出阵?”
韩当想了想,摇了摇头,“不,且先看一看。”
在这样酷烈的阳光下,连水田里蒸腾出的都是热气。
她感觉身上黏腻极了,但必须忍着。
所有的士兵也是如此,有些未着甲的尚能偷偷将衣服掀开,露出前胸后背来出出汗,那些着甲的可不能将皮甲脱了,因此就只能顶着太阳与厚实的皮甲双重折磨,硬靠着一腔热血坚持着站在队伍里。
“安营扎寨,”她回头看了看,说道,“然后写一封战书送过去。”
军中的文吏跑了上来,“将军欲如何措辞?”
“他修了那样的营寨,显然是要坚守于此的,”张辽的脑子动得很快,“自然是怎么能激怒他怎么来,辞玉不会写吗?”
“我怎么会写这东西?”她大吃一惊,“我又不懂得怎么激怒别人。”
张辽摸摸下巴。
“我跟在温侯身侧时,也学到过一些,”他这样说道,“不若我来写吧,写毕之后也不必交由信使,只要用箭射进营中便是。”
太阳渐渐开始西斜,暑气仍盛,但自西南处的山脚下总算起了一丝凉风。
韩当令士兵分成三班,日夜巡视营地,不令陆廉有一丝可乘之机,只要她的士兵过来,立刻箭如雨下。
但过来的是陆廉自己。
这个年轻女郎骑了一匹青骢马,遥遥地跑了过来,离营寨还有近二百步时,她便策马停下了。
这样的距离,便是想放箭,军中也没有那样的神射手,况且看她孤身前来,士兵们觉得稀奇极了,挤在箭塔上探头探脑,纷纷想看她到底有什么花样。
然后她取下了背后的弓。
传闻陆廉既有神剑,又有神通,能开三石强弓,除了温侯吕布之外,世间再无人能与之匹敌。
那张强弓被慢慢拉开,犹如满月,箭尖上似乎是绑了什么东西,却看不真切。
她将箭尖指天,忽然松开了手!
那一道流星破开天空,一路向上,划过一个半圆后再猛地向下俯冲!
营中一片惊呼,那支箭竟然正正好好钉在韩当的帐前!连这个久经战阵的武将都大吃一惊。
“将军!”亲兵跑了过来,立刻拾起了那支箭,“上有帛书!”
不出韩当所料,这是一封战书。陆廉见营中有“孙”字大旗,便以为孙策亦在营中,因而写信要他出战。
……但这封信让韩当忽然发现,他这个诱饵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摆在他面前的第一件事是,如果他不出战,将军的名声就要被陆廉那个尖牙利齿的妇人给败坏完了!
【何期伯符稳坐营寨,竟如深闺妇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