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头的桃花冒着凌寒,颤颤巍巍展开第一朵花苞时,朝廷的诏书也由一位议郎送到了下邳。
这位议郎受到了刘备相当高规格的接待,这种高规格接待并非为他这个人,而是为了表达对他所代表的朝廷的尊崇。
朝廷在诏书里痛斥了袁术“猖狂于时,妄自尊立”的行为,指出他僭号自立是在自取灭亡,并点名要刘备奉旨讨逆。
这样一封诏书给了刘备大义的名分,让他可以随时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打击袁术,但它并不负责出粮出钱,更不负责出一兵一卒。
……也就是说,朝廷的诏书只能给予诸侯除了帮助之外的一切支持。不过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就在不久以前,吕布带着一大批徐州的物资,“奉章诣雒,拜献方物”来着,一个连饭都要周围诸侯投喂的朝廷怎么会有钱有粮有人支援诸侯打仗呢?
这位议郎也明白空口白牙一道圣旨就要刘备去打袁术的行为不太好,因此还带来了第二份诏书——这份诏书不仅温情称赞了刘备进贡大批物资的忠勇之举,不愧是宗室表率,更封他为左将军,宜城亭侯。
在天下人眼里,从此刻开始,刘备再也不是自己封自己一个头衔玩的徐州牧,或者是从哪个小县城里跑出来的土鳖山大王了。尽管织席贩履的出身可能骂仗时还会被提到,但不管怎么说,刘备拿了这封诏书后,激动得落泪了!
徐州士族立刻跑来恭喜!这位主公也立刻摆了一场答谢宴!车水马龙!热闹极了!据说除此之外,朝廷也给刘表刘繇赏了什么头衔,不过刘繇病重,据说已经没力气再爬起来匡扶汉室,这个就属于不可抗力了……
灯火闪闪烁烁,两名婢女走了过来,细心地剪过灯花,又动作轻柔地掀开了博山炉的盖子,往里面放了几把香料,复又将盖子盖上。
于是酒气与油灯的气味都被香炉中冉冉而起的冷冽香气遮盖住了。
酒席已将散尽,使者早已酒力不支,回去睡觉了,剩下的几人都是刘备十分相熟的,正可闲聊几句,比如端了“君幸饮”,无声无息走过来坐下的刘琰。
刘备很喜欢这个人,既是同宗的刘氏兄弟,又颇能高谈阔论,极擅交际,因而尽管他在谋略武功上都没有什么出众之处,刘备还是乐意将他带在身边,闲时可以谈天说地,聊以解闷,需要时又可以请他出面去作使者,与人交际。
见他来到身边,刘备便十分随意地招了招手,“威硕寻我?”
“特来恭喜主公。”刘琰笑嘻嘻地说道,“城头旌旗已换,果然与往日不同!”
旌旗上书除了“刘”字之外,自然也要写上一笔官职的,原来是平原令,再后来是平原国相,等来到徐州之后,便是徐州刺史。
现在旌旗上书就更为理直气壮,也体面多了,变成了左将军,的确值得特意恭喜一下。
见刘琰举了酒盏,刘备也拿起了酒盏,十分随和地跟着喝了一口,待放下之后,才随口诉起苦。
“袁术占据汝南、南阳,物产富庶,又有孙策为爪牙,剿灭他岂是什么容易之事?荆州刘景升虽为汉室宗亲,却着意自保,这一仗,不过看豫徐之兵罢了。”
刘琰小心地看了刘备的神色几眼,“袁术奢淫放肆,不知抚恤士庶,致使汝南困苦。主公而今全据徐州,又有半个青州在手,攻破袁术想来不难。”
“他不知抚恤士庶,难道我也不知么?”刘备发了一声牢骚。
去岁徐州大旱,今春至今也未曾下雨。陆廉在青州令一部分士兵回家种地,开荒抗旱,刘备虽然没下定这个决心,但也的确不能再征发徐州精壮。
刘琰仔细听了一听,觉得自己找到了重点——刘备觉得打袁术很耗费粮食,但他并不是没有信心,只要刘备愿意,他的确有很大把握击破袁术。
找到了这个重点之后,刘琰的闲聊悄悄换了一个方向。
“朝廷既不能为援,只能送些空头衔来此,”刘琰笑道,“主公何不多要几个?”
刘备一时间没明白,“多要几个?”
“主公既领左将军之衔,正可为亲近之人……”
讨贼当然是要讨的,但也可以同朝廷讨价还价。
刘琰虽然不指望主公立刻意识到他也很想要个朝廷亲封的爵位官职,但当他看到主公眼睛一亮时,心中还是一喜。
他这般辛劳地随侍左右,替主公与那些徐州世家往来唱和,虽说战功不显,但也该——
主公冲一个仆役招了招手,“替我取青州的郡县志,还有广陵的县志来。”
这位文士的呼吸忽然一窒。
自来徐州后,刘琰几乎没有离开过下邳,他在城中的宅邸华美,城外亦有良田,他实在没有理由离开下邳,去其他地方受苦。
因而他同青州没什么关系,同广陵也没什么关系,他也知道刘备话里未竟之意。
陆廉为他打下了半个青州,关羽为他击退了袁术数次进攻,守住了淮阴到广陵的大片领土。
一旦动了找朝廷要封赏这个念头,刘备便立刻想到了这两人,这真是太自然不过。
但刘琰还是感受到了隐秘的妒意,陆廉和关羽已许久不回下邳,而他则几乎日日陪在主公左右,甚至往来府上比简宪和还要频繁——主公却不曾意会到他的暗示,以及他的那一点卑微的请求。
但刘琰是一个精明、谨慎、圆滑的人,他不愿意与主公所倚重之人为敌,但他也想要在这场战争中分一杯羹。
他总能找到一个愿意帮他这个忙的人,刘琰喝干了酒盏中的酒,心里这样暗暗地想着,如果说关羽同主公有兄弟恩义,众人皆是服气的,那么陆廉呢?
陆廉回城那天下了点雨,可喜可贺,总算有一场雨滋润一下干涸的土地。
但对于某些居住在下邳城中的官员和士人来说,他们不在乎农人在想什么,对他们来说,出行最好是个晴天,若是日日出行,那就最好日日都是晴天。
但即使下了一点雨也无所谓,因为贵人们总能很快找到一个遮风避雨之处。傅士仁端坐在自己的马车里,根本没怎么担心头顶盘踞的乌云,而是十分放心地等待着进城。
城门口的队伍很快排了起来,只见城门处似乎有许多车马围着,却不曾放人过去。
傅士仁皱了皱眉,“前面可是有什么争执?”
仆役踮起脚望了一望,“看着不像争执,倒像是有人在城门处与兵卒说话……”
这个答案很显然不能令傅士仁满意,他傲慢地皱起眉,“何人这般大胆,竟然拦了我的路!”
“主君可要小人去仔细探看一番?”
仆役这样回话时,一滴雨珠落在了傅士仁的眉毛上,令他的怒气越涨越高起来。
“前面有人挡了主君的路,你等便应当上前,将路清出来!”
“主,主君,万一……”
万一个什么!雨越下越大,这位刘备自幽州带来的亲随也越来越愤怒,下邳城中谁不让他三分薄面!倒让他在这里等了这许久!还淋了这样的雨!
前面那人若是不让,就该砸了他的车!杀了他的马!
他平素虽然有些骄横,但刘备治理徐州极严,这样的想法也只能在他的脑子里翻滚蒸腾,最后只骂了一句!
“留尔等贱奴何用!前面究竟是何人尔等都未曾打探清楚!”他骂道,“该打!该打!”
一个略带点沙哑的声音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车队,穿过雨水,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咦?下雨了,还是不要堵在城门口了,让后面的人进城吧。”
雨水击打在马车上,车轮碾过泥土,带起了一地的泥泞。
傅士仁先看到了城门处的士兵,他们尽管被雨水淋湿,脸上却还带着未尽的欢欣之色。
然后他见到了前面的五六辆马车,那似乎是几家相约想要出城的士人,不知何故在城门处停了车,甚至连士人也下了马车,借了路边的棚子避雨,也在兴奋地讲些什么。
那几家士人平素见到他时,倒也十分客气,但今日仿佛没见到他一般。
他们的目光全集中在一个牵着马,站在渐见泥泞的雨水里的年轻人身上,仿佛那个年轻人身上有什么光华耀目的宝物一般,引得他们不舍得分出一丝一毫的目光给他。
傅士仁因而变得好奇起来,他甚至差一点想要令马车停下,凑近前去看一看,那个年轻人到底是哪一户阀阅世家的俊才,才引得众人如此倾慕。
而后那张平平无奇的脸转了过来,随意地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去了。
几个年轻的世家子声音还有些激动,在那里讲些什么,令她不得不分出注意力去回应他们的问题,因而她将目光转回去之后,就再也不曾理会在她身后经过的这辆马车。
雨下得不大,尤其穿过城门之后,傅士仁便立刻下令马车加速向前,离开了这里,因而无人注意到他曾经在城门处经过,尤其是陆廉,她不知道她只是这样不带任何感情,听到马车声就下意识望过去的一瞥也能激怒别人,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能讲得通的理由。
但她的确激怒了傅士仁。
“主公昏聩!令妖妇在城中如此招摇也罢了!他竟欲为其上表请封不成?!”
刘琰端起了一杯蜜水,慢慢喝了一口之后,重新将杯子放下。
朝廷的招数下得谨慎,刘备也不过是个亭侯,因此就算刘备上表,多半也是想替她要个官职,高低不重要,为朝廷所征辟的名分才重要。
但刘琰不准备这么说,他候着傅士仁那一口气喘匀了,才重新开口。
“我看主公取了青州郡县志册来看,说不定确要封侯,”刘琰笑道,“谁让你我战功皆不如她呢?”
“什么战功!袁谭不过徒有其表,一座千乘土城竟也攻它不下!足见无能!无能!”傅士仁破口大骂道,“若主公重用我,莫说是半个青州,一个青州我也为他打下来了!岂不比那妖妇强上千倍万倍!”
他这样在清幽华美的宅邸内走来走去,往来的婢女仆役屏气凝神,只有刘琰一个人开了口。
“我也是这样想的。”
暴怒的傅士仁脚步一顿,有些惊喜地望向他,“威硕可有何见教?”
“主公意欲南下攻伐袁术,”刘琰笑眯眯地说道,“大丈夫欲取功绩,还有比这更好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