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么说,楚云梨却明白,彩妮这一路受了不少罪,一开始还好几次提出让人把她丢下,下山后从昨夜到现在,再没有说过这话。
也就是说,彩妮自己也是想回家的。
此刻这般伤心,该是近乡情怯,不敢面对双亲。
“别说这么丧气的话。”楚云梨伸手去扶她,又招呼众人:“兴许还会有人追来,我们别在这里耽搁太久。”
这些女人之中,大半身上没有财物。韭菜不同,她带着俩孩子,心中颇有成算。她偷了家里的一套嫁衣……村里人将女子买回去后,都会请村里人吃上一顿,韭菜的婆婆看准了机会,花钱买了一套嫁衣放在家里。谁家要用,只需要付很少的铜板,或是拿几个鸡蛋就行。
这嫁衣收得很好,看着有□□成新,拿到山下,虽不值什么钱,但庄户人家还是喜欢的。一行人就用这套嫁衣,换来了洗漱的机会。
连同孩子一起十几人,花费了大半天,终于在半下午时,全部都改头换面,身上的衣衫虽然带着层层补丁,却是干净的。
这个村子距离他们下来的小路很近,一行人不敢多留,趁着天色还早,离了那户人家,众人在官道上分别。
临离开前,她们都表达了对楚云梨的谢意,那几个孩子更是跪在地上朝她磕头。
很快,官道上只剩下楚云梨和彩妮。
此刻的彩妮换掉了身上脏臭的衣衫,露出了姣好的容颜,多年不见天日,她肌肤白皙如雪,此刻又是激动又是紧张:“花椒,要不咱们先去你家?”
“我先送你回去。”楚云梨问了大丰镇的方向,得知离这里有二十多里,一般牛车不会去,她背着彩妮上路。
大概是倒霉透了,好运终于来临,刚走没多久,就有牛车停下,赶车的是一个老头,后面坐着婆媳两人。那妇人很是热心:“你们俩这是要去哪?”
她目光落在彩妮身上,随即就看到了彩妮的腿,难掩脸上的惊讶,却又很快收敛:“我们家住前面的红河村,可以带你们一程。”
彩妮面对生人,很有些紧张,紧紧拽住了衣衫。
按理说,刚刚从山里逃出来的女子会特别谨慎,但楚云梨不同,她不怕有人生歹意,再有,这些人一看就挺朴实,应该只是附近的庄户,她笑着道:“我们去大丰镇。”
“红河村也属于大丰镇。”彩泥低声在她耳边道。
楚云梨一脸惊讶:“那我们运气可真好。”她笑着冲几人道谢:“就是……我没有银子,付不出车资。”
“不要紧,顺路嘛,快上来吧!”妇人还想跳下来帮忙,但楚云梨不需要,她利落地将彩妮放开了板车上。
妇人笑了:“你看着瘦,竟有一把子力气,背着人也不见气喘。”
“干惯了活。”楚云梨露出满是茧子的手,其实杨花椒本来只有一些绣花留下的薄茧,如今这些全都拜胡家所赐。
想到胡家,楚云梨心里畅快,李氏夫妻俩是一定逃不脱了的。至于傻子……没有了长辈看护,活着也是受罪。
冬日里天有些冷,楚云梨和彩妮身上的衣衫都挺薄,二人偎依在一起。妇人见了,乐呵呵问:“你们这是从哪儿来?”
彩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楚云梨笑道:“从柳村来,我跟嫂嫂回娘家。”
“呀,原来是姑嫂二人。”妇人目光再次落在了彩妮身上:“姑嫂不和的多了去,你小姑子对你可真好。”
尤其彩妮身上还带着残疾,夫家却将她打理得干干净净,还让闺女陪着回娘家,确实难得。
方才一见面,楚云梨是经彩妮提醒才知道红河村和大丰镇,兴许被面前的几人听了去,所以干脆装作自己没来过。这才胡乱编了个身份。
“是挺好。”彩妮苦笑:“我变成这样,她都没有嫌弃我,还帮了我许多忙。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还不清。”
“都是一家人,别说这么客气的话。”妇人笑吟吟:“姑娘,看你还年轻,嫁人了么?红河村可有不少年轻的后生,家境都还不错,你要不要……”
“不用了。”楚云梨低下头作羞涩状:“婚姻大事,我听爹娘的。”
彩妮面色微变,将心比心,此刻的她别说是嫁人了,想起男人都觉得恶心,杨花椒之前嫁的是一个傻子,又想去被公公欺辱,想法应该和她差不多,急忙出声道:“爹娘很疼妹妹,想把她留到十八……”
妇人很热心,一脸的不赞同:“疼爱女儿也不是这种疼法,年纪大了,好后生都被挑走了。”
彩妮接过话头:“早有了人选,我们两家也有意,就差定下婚事。大娘,多谢你好意,但我妹妹她脸皮薄,再说下去,她要羞死了。”
楚云梨真就“羞涩”起来,一言不发。
二十里路,走路得半天,牛车稍微快点,一个半时辰后,大丰镇近在眼前。
牛车越往这边走,越是偏僻,但镇上还是挺繁华的,跟杨花椒呆了大半年的山里比起来,这简直是神仙地方。
两人在镇子口下了牛车,楚云梨笑着道了谢,背着彩妮没有立刻走,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马车离开后,这才带着她往镇子东面而去。
彩妮在这里长大,离开了几年,以为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这些景致,此刻看着熟悉的地方,她忍不住泪流满面。
眼看赵家就在不远处,彩妮一把揪住了楚云梨的胳膊:“先别过去,让我缓一缓。”
可两人就这么直愣愣站在路旁,也太惹眼,路过的人都会瞅过来。楚云梨想了想,带着她去了路旁茶摊。
摊上没人,是婆媳俩守着的,热情地送上茶水。她们过来时,彩妮急忙低下头去,应该是怕被人认出来。
楚云梨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大娘,问你点事。”
彩妮浑身紧绷。
楚云梨没有看她,只握着她的手摩挲。
此刻大娘就这两个客人,倒没拒绝,立刻回过头来,笑问:“什么事?”
楚云梨叹息:“我们是外地来的,想来找我姐姐,几年前她突然就不见了。你们镇上这几年有人来吗?”
大娘微愣了一下:“找人?”她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我们镇上也丢过……”她伸手一指不远处的赵家:“听说那家的姑娘几年前就不见了,他们家找了好久,一点消息都没有。还有镇子尾的林家,新进门的小媳妇出门买菜,一去不回。”
楚云梨一脸惊讶:“都没找着?”
“没有呢。”大娘压低声音:“有些人说她们是跟野男人跑了……林家那小媳妇当初价钱来的时候好像要了不少的聘礼,林家嫂子提起来就骂,偶尔也会说小媳妇被人勾跑了。但赵家就听不得这话,他们很疼女儿,听说人不见了之后,孩子娘都疯了。谁要是敢拿这话说到他们跟前,赵家那疯婆子要跟人打架,非打得人承认了错才肯罢休……”
彩妮已然泪流满面,她完好的左手端着茶,对上大娘诧异的目光,勉强笑了笑:“我刚被烫了。”
大娘顾着说话,也没发觉她到底是不是真的被烫,并未怀疑:“最近天冷,我这水一直滚着,确实是烫的。不烫人家不喜欢喝。”
彩妮也不管烫不烫,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侧头看向楚云梨时,泪水比刚才更多:“咱们回家吧。”
楚云梨放上了一枚铜板,这是她走前从胡家收到的,总共只有十几个,一点不敢乱花。她背起彩妮,就听她低声道:“她口中的疯婆子,应该是我娘。”
赵家门关着,楚云梨上前去敲。
里面随即就传来了年轻女子的声音:“来了,谁呀?”
楚云梨没应声,能感觉得到脖子上越来越湿。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看到门口的两人,她一脸惊讶:“你们找谁?”
“嫂!”彩妮喊出这一个字后,再说不出话来。
来人是彩妮的大嫂唐氏,她一脸惊讶,打量了彩妮,试探着喊:“彩妮?”
此时,院子里正房的门打开,一个妇人走出来,头发一点乱,眼神呆滞,一看就知她不正常。这样的一个人在看到彩妮时,猛地扑过来:“妮子!”
一刻钟后,彩妮和她娘还在抱头痛哭。唐氏去了隔壁找邻居帮忙喊人,回来后也跟着哭,哭完了又安慰母女俩。可母女俩久别重逢,一时间根本就忍不住。
唐氏便也放弃了安慰,给楚云梨端来了茶水,问及小姑子这几年的经历。
刚才她已经暗地里观察过,小姑子看着是穿得干净,但已经不是几年前娇俏的小姑娘,且两条腿都断了,胳膊也废了一条……人几乎瘦脱了相,若不是婆婆一口咬定这就是小姑子,她一个人压根不敢确定这残废是当年乖巧可人的小姑娘。
“我不太好说。”楚云梨起身:“我是特意送她回家,既然人送到了,我还得回家。”
“别啊!”唐氏急忙阻止:“我妹妹成了这样,又是和你一起回的……”该把话说清楚再走。她也猜到面前女子多半不是害了小姑子的罪魁祸首,但万一呢?
可不能把坏人放跑了,她改口道:“我爹他们就快回来了,这些年我们为了找妹妹费了不少心思,却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你将人送回来了,怎么也该让我爹他们亲自道谢,再送上一份谢礼。”
“那么,我饿了,能给我一点饭吗?”楚云梨看向那边一直在哭的彩妮:“我们已经好多天没有正经吃饭,最好是软烂一点。还有,帮她请个大夫好好看看。”
于客人的身份来说,要饭吃不太合适。唐氏微愣了一下,笑着道:“我这就去做。也是我看到妹妹太高兴,本来早就该去准备的。你稍等。”
她进了厨房忙活,时不时还探出头来问及口味。
没多久,门被推开,父子二人出现在门口,好像额头上都是汗,又气喘吁吁,应该是跑回来的。他们一眼看到了院子里负手而立的楚云梨,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那边抱头痛哭的母女身上。
赵父看到这样的女儿,一时间不敢认。或者说,他想认又不敢认。寻了多年的女儿出现在眼前,这是好事,该高兴,可女儿变成了这样……该是吃了多少的苦?以后又该怎么办?
彩妮看他父亲和兄长,本来就没止住的泪水流得更多。
“爹……哥哥……”
一家子再次抱头痛哭。
直到唐氏端来了饭菜,又说客人需要吃饭,加上彩妮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经的饭,这才止住了哭。
楚云梨早在调理身子,现在是吃什么都行,但彩妮不同,小半碗后,就放下了。奔波了这么久,精神一直紧绷着,此刻到了家里,她很快沉沉睡去。
赵父没有追问女儿,一看就知道这几年过得不好。他私底下找到了楚云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云梨看出来赵家是真疼女儿,便也没隐瞒,将事情说了。
赵父听得老泪纵横,又气又怒,最后认真冲着楚云梨鞠躬道谢。
“若不是你,我女儿她……”不会回来面对家人,兴许拿着火折子就与张家同归于尽了。
楚云梨避开:“我也要回家。”
“歇两天再走。”赵父再三挽留,加上天色实在不早,夜里不好赶路,楚云梨歇了一夜。
翌日早上,赵父送来了一个包袱:“这些是干粮,你留着路上吃。”
他对这个女子是真心的感激,逃出那样的地方之后,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先将女儿送了回来,不是谁都做得到的。还有,女儿并不如他想的那么脆弱,昨夜睡醒之后,已经跟他说了这几年的遭遇,也说过若不是杨花椒一再坚持带她回家,又各种宽慰,她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你家住哪,但……如果你家人不肯接纳你,你也别伤心,日后你就是我赵家的女儿。”
楚云梨苦笑不得,哪怕杨家不要她,她也不会来麻烦赵家。不过,这些话就没必要说了,她接过包袱……这不只是干粮,是赵家的心意。
楚云梨重新上了路。
大丰镇同样属于吴城管辖,这边相比起杨花椒家所在的吴城郊外要偏僻得多。她往城里去,很容易就找到了顺路的马车。
赵家没有主动帮她找马车,其实是赵父贴心……
被人卖给傻子做媳妇,有孕落胎后逃出,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几乎是被毁了一辈子。不是谁都能坦然面对这样不堪的过去,就算能走出来,也不愿意让人提及,更不乐意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时常在跟前转悠。
所以,赵父已经打定主意,此次之后,如非必要,再也不见杨花椒。
马车颠簸了一日,楚云梨在离吴城城门还有十里地时下了马车。
杨花椒所在的村子就是从这里分路,楚云梨昨天吃干粮时,发现里面有三两银子……看着是不多,但对赵家来说应该不是小数。
冬日的天黑得比较早。楚云梨进村时,只剩下了朦胧的一点天光,村里各处都有狗吠声传来,有谨慎的人家探出头来,看见楚云梨后,只觉是生人,忍不住多瞧几眼。
天太黑,村里人看到是女子,又认不出,便也没多管。
黑暗中,楚云梨跑去敲了杨家的门。
杨花椒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双亲和两个哥哥都挺疼她。楚云梨心情激动,这份激动之情是属于杨花椒本身的,她自己倒没有多少忐忑。
“这么晚了,谁呀?”杨母的声音传来:“直接进来就是了。”
楚云梨推开门:“娘。”
杨母正在屋檐下忙活,她手里抓着一双满是泥的鞋,此刻正用竹片子刮泥,听到这声音和称呼,她身子微僵,半晌才缓缓转过头,看清楚门口是一个纤细女子,她摸了摸额头,喃喃:“天还没黑,我怎么又做梦了?”
这话听得人心里涩涩地疼,楚云梨再次出声,这一次声音加大了不少,几乎是吼:“娘,我回来了!”
这番情形,杨花椒没有遇上,却在她梦里出现过不少次。
杨母终于相信这一切不是梦,大喊道:“他爹,你快来。”
杨父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但他正在洗漱……冬日里难得冲一回水,他刚脱下衣衫不久,想出来也没那么方便。他随便裹了下,就奔出了门。
“花椒?”
“爹,我回来了。”楚云梨缓缓上前,杨母先是握住了她的手,似乎有些不敢碰,摩挲了下,瞬间一把握紧,惊喜道:“是热的。他爹,热的!”
楚云梨:“……”合着杨母以为回来的是鬼?
与此同时,杨父也伸手摸了摸,感受到了温暖,他欢喜道:“真是活的花椒!”又忍不住责备:“你既然没事,为何要夜里才回来?”
楚云梨:“……”
“我赶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要不,我找个地方过一宿,明日一早再回?”
“别!”杨母一把抓住了女儿:“赶紧进屋。饿不饿?娘去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我吃了干粮,不太饿。”楚云梨见屋中没有其他人,问:“大哥他们呢?”
“去城里干活了。”杨母说着话,又忙活着倒茶,都倒了一半了,发觉自己手上全是泥,才恍然想起自己方才在抠鞋上的泥。她急忙丢下茶杯奔出门:“我去洗洗。”
跑到一半,险些被门槛绊着,等站稳身子,又风风火火奔进屋中:“这杯子也得洗洗。”
杨父责备:“做事慢点,你到底在忙什么?”
杨母头也不回:“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杨父不生气,也跟着起身,吹亮火折子点了烛火。
杨家所在的村子不穷,家家都有灯油,却也不常点,平时能省则省。杨父回过头来,仔细打量女儿。见她瘦了许多,眉眼间还有些苍白,手上也满是茧子,那身衣衫更是不像样……他养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没让她穿得这么破旧过,哪怕是去山上砍柴的那身,也没这么多的补丁。
“这近一年中,你去哪儿了?”
楚云梨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跟做梦似的。”
“你受苦了是不是?谁虐待你了?”杨父看着女儿的手,只觉眼睛刺痛,咬牙切齿地道:“谁敢这么对你?你说出来,我去找他算账。”
“不找了。”楚云梨摇摇头:“能出来就行。”
杨父听着这话不对:“你被关着?”
“关在了大山中。”楚云梨见杨父非要寻根究底,便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屋中一片沉默,楚云梨说完后,才看向门口。
那里,杨母早已经泪流满面,手颤抖得端不住杯子,她一只手捂住嘴,浑身都在轻颤,哽咽着哭道:“我的花椒……这是造了什么孽……”
一家人没有如赵家那般抱头痛哭,但气氛绝算不上好。杨母伤伤心心哭了一场,这期间还引来了离得不远的邻居询问,杨父随意糊弄了过去,进门后嘱咐道:“回来了就是好事,过去的事别再提,也别往外说,他娘,你哭哭就行了,别露了行迹,花椒日后还要做人。”
一个姑娘家遇上了这些事,若是传出去,定然会影响婚事。
杨母深呼吸几口气,拉着楚云梨打量了半天,又深呼吸好久,才缓了过来。她想到什么,问:“这件事情要不要告诉兄弟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