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后,何母愈发上心,连端茶倒水这样的活都绝不让楚云梨沾手。
楚云梨挺无奈的。
有孕的人确实不能久坐,她也是想借着干这些活顺便走动。而何母的意思是,想走可以出去散步,绝对不能干活。
除了这点,婆媳俩相处得挺不错,柳母三天两头会过来,但从来都不空手。何母看在眼中,心里对亲家愈发感激。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和陈世林想法差不多。儿子之前连个童生都没考上,放下书那么久,只在城里住了几个月,就一举中了秀才,现在又跑去参加了乡试。说实话,她没想到儿子能得中,太年轻了。
她嘴上没说,心里对此挺自得的。儿子可是考过了乡试的人了!
不说是村里,就算是这城里,这么年轻考乡试的人都不多。
柳母来了后,并不多留,还是何母热情相邀,她才留下来吃了一顿饭。
而另一边,陈世林在和同窗相处时,突然听人提起了何怀安。
“何秀才跟你是同乡吧?”
陈世林不愿意提他,面上笑容没变,眼神却已冷淡下来。
“是。他特别厉害,运气又好,已经去府城参加乡试了。”
那人姓赵,考中童生多年,却始终没能得中秀才,家境也不太好,他家住在城里,以前靠着母亲绣花供养,可就在上个月,赵母病了。家里的积蓄不多,他连书都不买,直接问让借。赵童生待人和善,并没有读书人的清高,也没什么心眼。此刻他没听出陈世林话中特意加重的“运气”二字,笑着继续问:“听说前些年你们俩在城里求学时还同住过?”
是有这回事,陈世林点了点头。他真心不愿意跟人提起何怀安,一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一边随口道:“他家境很不好,比我家还穷,之前还生了病。又在冬日里从高处坠下,又不是刚好遇上了柳家的那位姑娘路过,他不会有如今的光景。”
赵童生还是没听出来同窗语气里的酸意,能够考中童生,并非迟钝之人,换作往常他早已察觉了。只是此刻他心里挂念着别的事,又试探着问:“你可有看到过他写东西?”
陈世林微讶,读书人写点诗词很正常,他反问:“你指的是什么?”
赵童生颇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掩饰:“话本。”
读书人认真做学问考取功名才是正道,写话本会被人认为走了歪路,还会被人鄙视。
陈世林皱了皱眉:“没有啊!”
赵童生若有所思:“那他生病在家那几年,写话本了么?”
陈世林一脸不解:“他生病了都没出门。话说,赵兄怎会有此一问?难道他私底下写话本了?”
何怀安写话本换银子这件事情是事实,只是茶楼那边觉得这事不光彩,有损秀才的颜面,自愿维护他名声,刻意不把这件事情往外说。赵童生会知道,只是偶然。
事实上,赵童生已经后悔找上陈世林了,一问三不知,分明什么都不知道。
赵童生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陈世林似笑非笑:“赵兄,你这可不厚道。再说,这人已经做过了的事,难道还怕人知道?”
赵童生一想也是,兴许何怀安自己并不在意,他在这扭扭捏捏倒显得不够大方。当即压低声音:“你可别往外说,那何秀才特有本事,现在城里编出的寻母记和报恩秀才可都是他写出的,前后四五本,换了有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手指。
陈世林一脸惊讶:“二十两?”有这么值钱?
赵童生白他一眼:“二百!”
陈世林:“……”
他张大了嘴:“话本的银子这么好赚?”话问出口,他便想起来了赵童生口中的那几出戏,听说前后几个月场场爆满,如今还在排。平时不看话本的弟子将那几册都传阅了一番,好些人还特意买回来珍藏。他手头银子不多,便只是借阅了一番,并没有买。
那些话本确实大卖,茶楼赚了个盆满钵满。他急切追问:“这是真的?”随即他想到什么:“他是何时卖出的?”
赵童生回想了下:“应该是他养好伤后来城里不久,所以我才认为他早就开始写了。就算之前和你同住的时候没动笔,后来在家养伤时定然没闲着。”他一脸感慨:“这才是厚积薄发。陈兄,实不相瞒,我母亲病了那么久,积攒的银子已经花光,最近还欠了点。身为男人该养家糊口,但我活了二十多年,只会读书写字,我那天去书肆看书,偶然听那个在茶楼干活的伙计说起此事,便动了心。”
陈世林面色复杂:“你打算写话本?”
赵童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试试,我这么大个男人,又已经成家,总不能指着亲戚接济吧?”
说者无心,陈世林听在耳中却只觉脸颊发热。他同样活了这许多年,一个子儿都没赚过,全靠家里人养着。关键是家里压根养不起他,全家缩紧了裤腰带恨不能三天吃一顿来供他。
他有些坐不住,刚好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赵兄,你文采斐然,若是能写出话本,一定会大卖。”
每个人都乐意听好话,赵童生也一样,当即拱手道谢:“谢你吉言。”
陈世林离开了学堂,走在路上时心不在焉。他脑子里思绪万千……原来何怀安置办的那些东西并非是柳家给的银子,成亲时的大排场也不是柳家贴补。
他突然顿住,又想起来了当初柳飞瑶的话:少小瞧人,你赚不到银子,不代表他赚不到。
陈世林一拍额头。
按理说,何怀安赚多少银子,又是怎么赚的,还有他娶妻修宅子花费了多少,都与他无关。但是,他就是看何怀安不顺眼。
同样是由全家人供养着读书,他这还没怎样呢,家里人就等着他拉拔。他知道自己欠了一家人许多,本也打算自己考中之后让他们也过上好日子。何怀安跟他一样的家世,一样的身份,凭什么他日子好过后就先紧着自己?
当然,何怀安确实也拿了银子给几个弟弟妹妹修建宅子,但说好是要还的。
特么的,这人太机灵了。
陈世林越想越不顺气,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何怀安在城里置办的宅子。他抬眼看着面前大门,以前他觉得这是柳家给的陪嫁,现在想来,听说柳飞瑶陪嫁宅子,正是何怀安卖了话本之时。
这也太巧了。
何母到了城里后有点不习惯,这么说吧,在乡下有鸡有猪,粮食没有多的,饭菜馊了不能吃最后也是进了牲畜的口中,一丁点都不会浪费。但到了城里,养鸡太腌臜,养猪就更不可能了。且这院子里只有婆媳二人,她得变着法的给儿媳做好吃的,每天都有剩饭菜。
她实在舍不得倒掉,便拿到街上喂猫狗,这天端着半盆饭出门,一眼就看到了陈世林。
两家已经闹翻了,但在这城里难得遇到村里的人,何母还是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陈世林本来也要敲门告知何母一些事,不过是还没想好怎么说才在门口踌躇,看看人要走,他上前两步:“伯母,我刚得知了一些事,不想让你被蒙在鼓里,能借一步说话么?”
何母一脸惊奇:“什么事?”
“咱们上那边去说。”陈世林看了一眼房门,意思是不想让里面的柳飞瑶听见。
何母没忘了自己儿子两次出事都和陈世林在一起的事,眼看他各种戒备儿媳,立刻就猜到他想离间婆媳二人。她皱了皱眉:“我还有事,你说吧,我听着。”
陈世林无奈,只得靠近了点:“柳家没你以为的那么富,这个宅子根本就不是柳飞瑶的嫁妆。置办宅子和筹办婚事包括你们何家修建宅子的所有银子,都是何怀安自己赚的。”
何母微愣了一下:“你从哪儿听来的流言?”
“这是真的,怀安他写了话本,换了二百多两银子。”陈世林语气加重:“柳飞瑶嫁给怀安,不是怀安运气好被柳家看上,应该是柳飞瑶刻意接近他,她才是那个占了便宜的人。”
何母嘴角抽了抽。
说实话,她心头一直不太安稳,若儿子的所有都是柳家给的,欠人太多了,都没法子还上。毕竟,儿子在与柳飞瑶认识之前已经许久没有摸过书本,且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参加县试。
如今先是中了童生,后中了秀才,这些可都是在儿子认识柳飞瑶之后。命理之说有些邪门,但有时候不得不信,在何母看来,柳飞瑶的命格一定是往自家儿子的。就算命格之说是无稽之谈,柳家对儿子的帮助是实打实的。
反正她一直认为,如果没有柳家,儿子不会这么顺利。再有,柳飞瑶一幅绣品卖了白两,接下来要开始绣的那幅值二百两。就算儿子写出的话本值二百两,他已经没空写了啊!并且银子已经花光了。这往后要继续科举,还得靠着儿媳绣花。
小夫妻俩都在努力让自家日子过得越来越好,本身是一件挺好的事啊。哪里不对?
何母一脸莫名其妙:“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世林强调:“何怀安赚了银子不跟你说,这分明是想瞒着家里。他就是个白眼狼,还有柳家,简直厚颜无耻,将不是自己的功劳揽在身上,你就不生气吗?”
“不生气呀。”何母笑了笑:“你可能不知道,怀安从来都没有说过他拿回来的那些银子是柳家给的,只说让我放心用着不用还。还有这个宅子,飞瑶也跟我提过,这是怀安给她的聘礼之一,不是柳家给的陪嫁。”
不过她当时一笑了之,认为是儿媳怕自己住得不安稳才故意这么说。现在想来,他们说的都是真话,只是她不相信生病的儿子能在短短时间内换到那么多的银子,一直笃信这些都是柳家所给。
“陈世林,你就跟个婆婆嘴似的,我家的银子是谁赚,又是谁花的跟你有关系吗?”
听到这声音,陈世林霍然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抱臂靠在门框上的女子,她满脸的讥诮,眼神里都是对他的不屑:“你有这闲心,不如多看看书。早些考□□名回报家人才是正道。”
陈世林看着何母平静的脸色,丝毫不见对何怀安夫妻俩的怒气,他不甘心地强调:“何怀安当初拿银子给你们修建宅子,说的是让你们还他银子。他得了家里的好处,本就该照顾底下的弟弟妹妹……”
何母有些不耐:“是我不要,他才这么说的。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提过让谁还那些银子!”
她没说出口的是,心底里她并不希望儿子大了还一点心眼都没有。她也有兄弟姐妹,小时候确实亲如一家,但长大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后,就该顾着自己的小家。哪怕是对亲生的兄弟姐妹,也是有余力时才帮一把。
儿子修建五个宅院,花了近八十两,这已经足够了。换作她自己有这些银子,还不一定舍得拿出这么多来花在兄弟姐妹身上。
就算她愿意,家里的男人也不一定乐意。
夫妻俩拿了这么多,一点嫌隙都无,儿媳从未在这件事情上计较过,真的特别大度,她已经很满足了。
陈世林哑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一抬眼,又对上了柳飞瑶嘲讽的目光,他突然道:“当初你弃我选了何怀安,就是看中了他的银子,对么?”
楚云梨强调:“我是看中了他的品行!”
“我不信。”陈世林一脸愤然:“你就是嫌弃我家穷……”
“对!”楚云梨在他难看的脸色中继续道:“我看中他的银子,看中何家厚道从不拿捏儿媳。你们家人是个什么成色,你最清楚才对。你有那样的娘和祖母,无论谁嫁到你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因为她们贪得无厌,永远不知足。”
陈世林脸色发白,本以为来了后能让何家对何怀安生出不满,结果,何母处处为儿子推脱,一点不悦都无。
何母转身将儿媳推进门:“跟这种人多说无益,你赶紧回去歇着。我把猫喂了就回,记得栓好门,我回来了你再开!”
身为婆婆这般担忧儿媳,本是应该。但陈世林就觉得面前情形特别刺眼,他再次出声:“柳飞瑶,你什么都不会,总有一天会被何怀安抛弃!你一定会后悔!”
“他敢!”何母一拍大门:“怀安若是敢对不起飞瑶,我就让他滚出去。”
她怒起来,还是挺唬人的,陈世林被吓了一跳。
楚云梨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娘,别生气。怀安不是那种会抛弃糟糠之妻的人,相反……”她眼神意味深长:“陈世林这还没怎么着呢,就已经在外头跟人像夫妻似的过日子,将留在乡下的妻子忘得一干二净。又喜欢以己度人,才会觉得怀安同样会放弃我。”
陈世林:“……”他没有以己度人。
是真的认为男人在有了功名后会抛弃一无是处的妻子。
还有,柳飞瑶这话是什么意思?
读书人的名声何等要紧,抛弃糟糠之妻这种事绝不能发生在他身上。他皱眉:“你别胡说。”
“事实嘛!”楚云梨上下打量他:“你再不滚,回头我把这些事在柳家学堂好好宣扬一番。”
陈世林吓一跳:“我是好心提醒你,你不领情,你别害我啊!我这就走,日后绝对不再来麻烦你。”
开玩笑,自从柳家学堂考中了几个秀才后,已经有许多弟子慕名前来。柳家祖孙也不是什么弟子都收,非得是资质和品行都过得去的,现如今学堂中占城里三成以上会读书的人……如果让他们知道这些事,他哪里还有名声?
日后提及他,怕是都要啐一口。
这女人太卑鄙了!
但他也只能认下,实在是不敢得罪柳家。
陈世林心里特别难受,他和何怀安家世一样,又是同年启蒙,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以前他在何怀安面前是有优越感的,尤其是何怀安落水生病后,他已经没将这个人放在眼里。
结果,他处处不如人家。
现如今何怀安双喜临门,考中举人不过是迟早的事……真的,他都不敢细想,越想越堵心。
心里难受,便去借酒浇愁。他不敢买好酒,只买了最差的烧刀子,喝得醉醺醺才跌跌撞撞往租好的院子里走。
值得一提的是,卢三丫的租金一付一年,还有几个月才到期。他又没有多余的银子换地方,加上东家不愿意退银,他一咬牙,干脆站在院子里继续住。
刚走到巷子口,就听到身后有人唤。他下意识回头,醉眼朦胧中看到了走过来的卢三丫。
“清香?”
卢三丫上前扶着他:“怎么醉成这样?”
陈世林不愿意靠近她,尤其在二人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后,他更不想和她在一起了。真的,若是书读得不够多他本身不够认真而没能考中秀才,他认!但若是因为品行上的瑕疵不能参加县试或是考中了大人不取他,他绝不甘心。
因此,哪怕是喝醉了,他也下意识将人推了一把。
这一推很伤人,卢三丫的眼睛顿时就红了。
“世林哥,我想来问一问,你打算怎么安顿我?”
陈世林脑子一片混沌:“三丫,我现如今自身难保,能不能考中秀才都不知道,更别提考中举人给你一个名分了。要不,你另外找个人嫁了吧,不要再等我了。”
卢三丫不止一次说过,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最后得了这样一句。她哪里愿意?
“世林哥,你想踹了我?”
陈世林摇头:“你离我远点,对咱们俩都好。你长相好,又懂事,随便找一个男人不能过日子么?为何非要吊在我身上?”
闻言,卢三丫特别伤心:“我攒的所有银子都被你花了,那些是我的嫁妆,嫁妆都没了,你让我嫁给谁?”
陈世林:“……”反正就是赖他身上了呗。
他实在消受不起这番美人恩:“三妹,我欠你的,以后有机会一定会还你。但现在外头许多人盯着我,柳飞瑶跟个毒蛇似的缠着我不放,要是让她知道我们俩暗地里来往,回头我名声尽毁,再不能科举……到时我怎么办?”
他站着太累,干脆坐在地上:“我们一家人为了我读书,多年来都吃不饱。我为了考秀才付出了许多,若是不能得到我想要的,我不甘心。三丫,你成全我吧,好不好?”
卢三丫不愿意!
她哭着控诉:“你说过要给我一个名分的!”
陈世林看着她的泪,心中并无触动,漠然道:“如果我能考中举人,一定给你。但在此之前,你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和我单独相处。”
“你……”卢三丫气愤交加:“你个混账,我错看你了。我已经成了你的人,你让我嫁给谁?”
陈世林脑子不太清楚,下意识道:“那是你自己愿意的,住在一起也是你自己要求的。当时我就不愿意……果然,事情闹开了,现在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我你知道吗?”
卢三丫只觉周身发冷:“你是男人,如果你不愿和我圆房,我能强迫你吗?”
女儿家矜持,一开始她特别不好意思,是陈世林各种主动才成了事。如今却来怪她,这就是她看上的男人?
陈世林强调:“那是你想要的,我是顺着你的心意。”
卢三丫忍无可忍:“你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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