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满都拉图这里却来了不速之客——一个二十多岁的精壮汉子,率领两千人马,说奉大汗之命前来助阵,对于这份好意,满都拉图没办法拒绝,而且他也没想要拒绝,他主动将指挥之权交给了那个汉子——火筛,枢密院知院脱**之子。
脱**在满都鲁汗时就担任枢密院知院,在鞑靼权势极大,脱**曾经为儿子火筛向哈斯其其格求婚,但哈斯其其格却看中了中途出现的梁健,彻辰夫人答应了女儿的请求,让她与梁健成亲,而对脱**父子俩着意安抚。
满都拉图从火筛口中得知,阿古达木那边也有两千精兵相助,率队的是脱**的部下阿古拉。
等他们跟阿古达木那边的人马会和,满都拉图非常欣慰的发现,阿古达木也主动让贤,将指挥之权交给了阿古拉。
阿古拉也只三十出头,跟火筛一样精壮机警,两人听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说了他俩之前商议的袭击之策,不约而同的摇头表示反对,火筛说:“不必等夜深人静,反正东胜卫日夜有人守望,夜深人静之时,他们一样可以迅速防卫,咱们不如分成几拨,隔半个时辰就来一次突袭,等他们感觉疲惫疏于防范之时,咱们再全力一击,如何?”
阿古拉当即表示赞同,满都拉图跟阿古达木都看出来人家是有备而来,当然不会反对,于是,火筛当即将一万人马分成六拨,前五拨都只有八百人,最后那拨却有六千人,而后,每隔半个时辰出发一拨,不多说废话,直奔东胜卫,就从正南方开始进攻。
这一次,每个战士都是一人两马,进攻之时,将那些没有骑士的战马集中在前先冲锋,虽然战马踩上地雷之后死伤惨重,余下的也都落荒跑了,但给后面的战士踩出了一条血路,凭着这个策略,第一拨人很快侵入了东胜卫城七十里之内,血狼军狙击手火器齐射,八百人转眼间只剩下一半了,余下的立即拨马撤退。
半个时辰,血狼军来不及重设陷阱,鞑靼人的第二拨人马就杀上来了,而且在前面趟地雷的又是一群战马,这一次,八百人侵入了了六十里之内才败退。
等第三拨人马从东胜卫城五十里内败退回来,火筛清点一下,发现居然有五百多人活着回来,他脸上就显露得意之色:看起来,我这个策略成功了,等底下两拨人马进攻回来,余下的六千人就可以直入城中,大开杀戒了!
一切果然如火筛所料,第五拨人马一直杀到了离城十里处,有六百多人活着回来,据这些回来的人的说,血狼军的反击明显非常弱了,地上的雷也少了很多。
是时候了!火筛大喜,跨上战马,弯刀刷的一下出鞘,高声喝道:“只要能骑马的,都上马,杀进东胜卫城,鸡犬不留!”
他跃马挥刀,带头出发,他身后,一直看着别人厮杀的六千人轰然一声大吼,战刀齐挥,策马狂奔起来,前五拨之中所有还有能力厮杀的都不敢偷懒,翻身上马,跟着驰骋。
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在一些亲兵的护卫下也在后面跟着,两人在马上互相望望,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火筛和阿古拉冲在前面,两人都异常的兴奋,要是这个让哈斯巴根和苏德屡次吃瘪的东胜卫被他俩拿下,那在汗殿之上又可以扬眉吐气了。
火筛尤其想到,那个姓梁的汉人跟着阿木古郎去托郭齐那边抢功,能跟我这边灭掉东胜卫的大功相提并论吗?想到那个对汉人小白脸**的哈斯其其格,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股邪火,哈斯其其格,总有一天,我要在你那起伏的山峦谷地上策马奔腾一番,非搞一个大汗淋漓,让你哀告求饶不可!
超过八千人马一起驰骋,前面还有数千匹战马在奔腾,暗夜之中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乌云一般,铺天盖地而来,蹄声如雷,震动整个东胜卫。
“轰轰轰——”,东胜卫城头,火炮齐鸣,炮弹落在趟路的数千匹战马之中,立即血肉横飞,无数战马像被利刃劈开的流水一般,很自然的分成两拨,向东南、西南两角奔腾而去。
于是,火炮的目标就成了战马身后的鞑靼骑兵,当先的火筛忽然觉得有种不好的感觉,方才五拨人马好像都没有遭到火炮轰击,难道,血狼军特意留着火炮防备自己最后这一波攻击?
他脑子里还没有理出什么头绪,火炮的轰击明显增加了,他的身后,无数个炮弹炸开来,无数人马在巨响声中碎裂、溅血、散落、扑到、惨叫,哀嚎,他的心开始惴惴不安,百忙中偷眼后望,两翼的人马开始像潮水一样向东西两侧散开,但更多的“轰轰”声响起来,不是来自东胜卫城头的火炮,而是地上的巨雷,这南门外的地雷不是让前五拨人马趟得差不多了吗?东胜卫在那样频繁的侵扰下,怎么可能来得及布下这么多雷?
火筛当然不明知道,这暗夜之中布雷,根本不必埋入地下,血狼军们只是将这些巨雷从狙击点搬出来,错落有致的放在地面上就行了。
“撤,快撤!”火筛挥刀向身后的人马下令,这么多人马在疾驰中撤退,当然不能原地向后转,只能跟着方才那些战马向东南、西南两角疾驰,火筛和阿古拉分头走,后面的人马也自然分开跟着他俩,火筛走西南角,很快就看到了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应该是那些战马,它们居然没有踩到什么雷,看来,东胜卫没有来得及在这两角布雷。
没来得及在这两角布雷?你傻了吧?前五拨人马可是从没有到过这里,地雷上哪里去了呢?
“当当当——”,“轰轰轰——”,前面忽然火光四起,而后火炮声震天,似乎是一队人马拦住了去路,正用火炮轰击过来。
“有埋伏!”火筛大吃一惊,这个位置怎么会有埋伏?难道,血狼军早就知道我们会从这里撤退?
他脑子可不算慢,马上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了,不是血狼军知道我们会从这里撤退,而是他们逼着我们只能从这里撤退,他们在这里以逸待劳,等着全歼我们呢!
想明白这一点,火筛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从头凉到脚底心里,难道,这一次,我火筛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了,死在这个小小的东胜卫城下?
“轰轰轰——”,火炮怒吼声中,火筛这边的人马向秋天农夫镰刀下的庄稼一般一茬又一茬的倒下去,再倒下去——
转眼之间,小一半人已经成了炮灰,暂时还有命在的却得费大力气驾驭住胯下受惊的战马,原本还算有队形的人马立即就成了一锅乱粥,对面的人马一见,火炮放得更起劲了,“轰轰轰——”,这全部成了蒙古人的催命炮。
火筛眼见自己这边人马伤亡越来越多,心里一个劲狂骂血狼军卑鄙无耻,他们居然躲在火炮后不出战,不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决一死战,就算我火筛这次死在你们的火炮之下,也绝不会心服口服的!
——人家血狼军要的只是你们的命,可没想过要你们心服口服。
忽然之间,火炮声没有了,对面的人马集结队形,马蹄隆隆声中,他们杀过来了,他们来得很快,一转眼就杀到眼前了,战刀在暗夜中划起淡淡的冷芒,而后就是蒙古人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往常,蒙古鞑子绝对没有这么好对付,但眼下,很多鞑子忙着安抚暴跳如雷的战马,居然没闲工夫“照顾”人家劈面而来的战刀,于是也就再没有机会照顾自己的小命了。
“机会来了!”火筛此刻反倒大喜,在马上一矮身,双膝一磕马腹,战马斜刺里窜出去,转眼就冲出了百余步,他身后那些人马也都学着他的样子俯身催马,避开迎面而来的血狼军,跟着火筛狂奔。
血狼军并没有追击这数百条漏网之鱼,而是专心砍杀鞑子余孽,这一番厮杀也非常耗工夫,直到天色微明,才算稳定下来,带队的彭清借着曙光看清这一夜的战果,兴奋地脸色发红,好家伙,这一战,至少歼灭了三千鞑子,这么份大功,别说自己之前从来没有过,就算是今上即位以来所有的守边将领都不曾有过吧——不知那位无命将军当初有没有过?
他暗自庆幸,这一次,东胜卫请求他们榆林卫予以增援,幸好他这个已然转正的榆林卫指挥使不单一口答应,而且还亲自带队前来,这份大功,可是谁也抢不走的啦!啊哈哈——哈哈哈——
他在心里痛痛快快大笑的同时,又忍不住打起了小算盘:东胜卫的这些火炮可真是厉害,要不,趁这机会,向那位呼延指挥使要个几门回去?好歹咱也算帮了他一个大忙吧!这么点面子应该会给吧?
就在彭清盘算的同时,负责在东南角阻击鞑子的周忠正在仰天狂笑,这一战,他这千余人愣是灭了鞑子三千五百多人,还得了近千匹蒙古马,这次来东胜卫,可算是捡到宝啦!哈哈哈——嘿嘿嘿——嘻嘻嘻——
不少军士一边在打扫战场,一边都非常担忧的看看自家这位几近疯狂的上司:千户该不会是高兴过头,疯了吧?不过,说实话,这么大一份功劳,搁谁头上谁不疯啊!
彭清和周忠都进城跟呼延忘屈他们碰了面,两人不约而同的向呼延忘屈表示感谢,周忠尤其表现得明显,东胜卫特意到大同卫指挥使处请求派他这个阳和卫千户率队前来助阵,分明是成全他周忠嘛,这个情,他周忠一定领,来日也必定想办法还上,他主动提出留一半马给东胜卫,呼延忘屈却笑着婉拒了,说东胜卫这次收获最多的就是战马——也是,两边跑掉的蒙古马大多被东胜卫拦截了,足有四千匹,这一笔赚得可不少啊!
周忠也就不勉强了,不过他还是感觉有点可惜,他早就听说东胜卫的副指挥使也叫阿尔斯楞,就一直想跟他见见面,奈何人在军中身不由己,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却被告知那个阿尔斯楞暂时不在这里,有点郁闷哪!
就在东胜卫那边忙着打扫战场、点算胜利果实的同时,狼狈逃窜的火筛跟同样狼狈不堪的阿古拉终于碰到一起了,他们带回的战士合一块也就一千五百多人,两人互相看看,都觉着非常窝囊。
等他俩见到满都拉图和阿古达木那两个败军之将,两人心里才算好过一些,满都拉图肩膀上中了一箭,阿古达木额头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据说是从马上摔下来磕伤的,他俩带回来的也就三百来人。
四人互相看看,都不约而同的叹口气,四个脑袋随即凑到一起,商议了好一阵,总算有了一个一致的口径,而后,他们找个稳妥的地方整顿了一番,才快马直奔汗殿,向达延汗汇报战果。
虽然说有了应对之策,但他们想到这一次毕竟损失惨重,各人心里还是打起了小鼓,可等他们两天之后到了汗殿,惊喜的发现,居然有人替他们找到了背黑锅的——不,应该说是找到了致使他们惨败的罪魁祸首。
原来,竟然是哈斯巴根向东胜卫出卖了他们的奇袭计划!
——哈斯巴根出卖了你们?
——没错!
——谁说的?
——巴布代。
——巴布代是谁?
——他是哈斯巴根的亲卫,上次哈斯巴根被困东胜卫城中,巴布代也在他身边,据他所说,哈斯巴根在城中最后一晚曾经失踪了有小半个时辰,巴布代跟另外两个亲卫——莫所和沙里巴基——为了不影响军心,没有声张这事,而是悄悄在各处寻找,后来在一处民居中找到了哈斯巴根,当时哈斯巴根说他出来走走,发现这民居中好像有人,就追了进来,结果七转八绕迷了路。
——在那么整齐有致的民居中迷路?可能吗?
——确实不太可能,所以我们三人都觉得哈斯巴根隐瞒了什么。
——那他到底隐瞒了什么?
——原来不知道,但从东胜卫突围时,落在后面的巴布代遇到了受重伤的莫所,旁边倒着沙里巴基的尸体,莫所说他跟沙里巴基都遭了哈斯巴根的黑手,哈斯巴根要杀他俩,可能是因为他失踪那晚,莫所跟沙里巴基在找他时听到他跟两个陌生人在说话,其实他俩也没听见什么,只是好像听见哈斯巴根喊对方“蒲先生”,蒲先生是谁,他们根本不清楚,但哈斯巴根就是不放过他俩。
莫所最后还是伤重死了,巴布代心中充满了疑虑,他最终逃出了血狼军的包围,却就此躲了起来,悄悄潜回部族,暗中窥察哈斯巴根,据他发现,哈斯巴根曾经两次跟神秘人会面,因为哈斯巴根防范很严,他只能远远的看到对方有五六人,都是汉人服饰,他直到昨晚才想明白,莫所口中那个“蒲先生”十有**是东胜卫的监军蒲世清,哈斯巴根肯定在被困东胜卫时跟血狼军有了什么交易,所以东胜卫才会那样轻易放他出城,一定是这样的!之后,哈斯巴根肯定向血狼军出卖了消息,所以东胜卫才能设下埋伏,给了火筛他们沉重打击。
对于巴布代的指控,达延汗跟彻辰夫人都非常吃惊,他们立即将哈斯巴根召到汗殿询问情况,哈斯巴根面色惨白,一迭声喊着“冤枉”,极力辩驳:“绝对没有这事!”他看着巴布代,嘶声问道:“巴布代,你为什么要这样冤枉我?”先是哈达,再是巴布代——不,还有莫所和沙里巴基,他们为什么一个个都背叛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巴布代脸色同样惨白,却竭力嚷道:“没有,我没有冤枉你,莫所说的,就是你杀了他和沙里巴基,沙里巴基没有兄弟,他死了,他老娘没人照料,只能等死了!”说到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哈斯巴根愣愣的看着他,忽然觉得浑身满是寒意,那寒冷的滋味,直达他内心最深处,他知道,自己掉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之中了,此时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踢自己辩解了,他真的不知道莫所、沙里巴基在那次突围时是什么时候跟他走散的,更找不出该找谁来为他作证,因为,那次在城中,他确实单独出去过,好像不满半个时辰;而突围时,他也确实跟队伍跑散了,后来又跟大家会合了,前后不到一刻钟,他跑散时,身边好像只有莫所跟沙里巴基两人……
达延汗最后并没有贸然做出决断,把巴布代收押起来,却让哈斯巴根回部族了,说明天再继续查证此事,哈斯巴根脸色死灰,回到部族之后一言不发,蒙根其其格问了跟去的亲卫才知道事情的始末,她不顾天色已黑,带着两个亲卫,直奔汗殿,要求见见巴布代,当面质问他。
彻辰夫人前来见她,温言安慰了她几句,就让人带她去见羁押着的巴布代,到了那帐篷,带路的人向帐篷前看守的怯薛军护卫低语两句,蒙根其其格就拎着个包裹,一个人进了帐篷,她看见巴布代一个人坐在褥子上,正擦着嘴,旁边放着一个酒囊和半只没啃完的烤羊腿,看样子,他刚刚吃完晚饭。
看见蒙根其其格,巴布代脸上露出一丝惊诧之色,但随即变成了漠然,蒙根其其格只当没看见这一切,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包裹放到他面前,说:“这是玛格让我带给你的。”玛格是巴布代的妻子,她原本是蒙根其其格的侍女,跟巴布代成亲三年了,两人生了个女儿,快两岁了。
巴布代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羊皮袍子,蒙根其其格说:“夜里凉,玛格要你穿上它。”
巴布代拿着那件袍子的手开始颤抖,蒙根其其格声音平静的说:“巴布代,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要害哈斯巴根?”
“是—是—是——”巴布代嗫嚅着嘴唇,终于没有说出任何有用的东西,他紧张地看看帐门,声音低低的,颤抖着,“不不不,公主您不要问了,告诉驸马,带着族人走吧,这里危险!”他翻身跪倒,冲蒙根其其格磕了几个头,而后,将头埋在羊皮袍子里,身体急剧的颤抖起来,蒙根其其格一开始以为他是因为害怕,但很快就发现不对了,她赶紧转头冲帐篷外喊:“来人,快来人!”
外面的护卫立即冲进来,蒙根其其格一指已经浑身抽搐的巴布代,两个护卫上前将他拉出来,发现巴布代脸色发青,双眼圆瞪着,口吐白沫,一转眼,他就没有了呼吸,成了一具慢慢僵硬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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