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雨夜。
夜空中黑云压城,沉闷无比。雨水在瓦缝中汇集,淌落,廊下成了小溪。
那人离去后,剑无渊已无力地跪倒在地。
他闭着眼睛,黝黑的睫毛上沾满了水珠,久久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迟夙则靠在廊柱上,望着漆黑的雨夜出神。
剑无渊接这个消息的时候完全没有避讳在场的他,显然,他已经认定,迟夙就是他的亲弟弟。
许久后,剑无渊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迟夙无声地勾唇,脸上明明是笑着的,可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谢家与我何干?”
语气凉薄,如一把利刃插在剑无渊的心口。
剑无渊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唤他
“阿怜。是谢家对不起你,父亲他……”
“那是你的父亲,我叫迟夙。”
迟夙冷漠地打断他的话,眼中的无情与嘲笑,让剑无渊无地自容。
“谢家可从未给过我什么,除了囚禁和冷落,如果不是我还有些用处,恐怕我连命都不在了吧?”
他嗤笑,“毕竟堂堂第一仙门,是容不下半妖的存在的。”
少年眉梢轻挑,眼尾曳出一抹流光,暗夜中,一双红眸妖艳异常。
“何况这半妖,还是天生剑骨,多么可笑?”
“我还记得那剑骨从我背后硬生生掏出的感受——”
他似回忆,似叹息,“你可曾体会过?”
迟夙悠闲地走到剑无渊面前,俯下身子去看他,目光冷淡无比。
“所以,不要再和我提什么血缘,什么谢家。”
他弯起眸子,想到晚晚曾经说过的话——
“有些人,是不配被称为血亲的。”
剑无渊闭了眼,心头涌起浓浓的失落。
有些人,是不配被称为血亲的。
剑无渊出生即身怀剑骨,是谢家百年以来第一个天生剑骨的天才。
彼时,谢家已近没落,而当时的谢家家主正是谢不寻,也是他的生身之父。
他给他起名,谢无渊。
谢不寻是个疯子。
一岁时,他被迫离开母亲,被谢不寻关在无妄岛亲自教导。谢不寻待他极为严厉,动辄打骂,却也教了他不少东西。
谢不寻常常饮酒,一日之中有大半时间都是醉倒的状态,醒来的时候就会发疯。
无妄岛是个秘境,也是个修炼的好去处。白日里山光水暖,夜间精怪成群。
谢不寻几乎屠尽了整座岛。
谢无渊天生聪颖,很快便发现,他的父亲对他的母亲,冷漠的连普通人都不如。
又或者说,谢不寻看着他的母亲的时候,就像在看一个死物。
他从小就学会谨言慎行,从不在父亲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他曾以为,父亲是没有情爱的。
可是有一次,他在父亲醉酒时,听到他口中模糊地唤着一个名字。
后来他听到谢家的风言风语,说谢不寻少年游历在外时曾被妖女蛊惑,后来,父亲醒悟,回到谢家娶了他的母亲。
又曾有风言风语说,他的母亲用了下作的手段,爬了谢不寻的床,又珠胎暗结,才逼得谢不寻与那妖女断绝关系,转头娶了她。
母亲出身蜀山,是蜀中仙门的大小姐,她为了谢不寻,几乎闹得蜀山不得安宁,连最后的一丝情分都闹没了。
后来,蜀山没落,以至于她临终托孤,都只得求助于太和仙门。
再后来,就有了他。
待他长到三岁时,谢不寻便请了师父来教导他,而他自己,据说再次离开仙门,外出游历去了。
等谢不寻再次回来的时候,他又疯了。
他带回了一个小男孩,还在襁褓之中,他生着银发红眸,周身笼罩着妖气,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半妖。
有关谢不寻与妖女结合生下半妖的传言传的越来越离谱,他的叔叔们,以此为把柄,要求谢不寻让出家主的位置,而谢家的弟子们,也都选择了离开。
最终,谢不寻残忍地掏出这个幼小的婴童的剑骨,将它镇压在鬼界,之后又将家主之位儿戏般地留给了他,自己却在无妄岛自毁金丹而亡。
谢家没了谢不寻,日渐没落。
谢无渊不过一个稚童,在谢家被锦衣玉食地软禁着,却丝毫没有作为家主的权利。
母亲每日以泪洗面,无时无刻不在咒骂着那个妖女,他为他的母亲感到悲哀,感到可怜,感到心疼,却最终在日复一日的谩骂怨恨中变得漠然。
至于他那个半妖弟弟,他再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
他还以为他死了。
直到有一次,他从院子里溜出去,跑到谢家祠堂附近时,目睹了一场杀人命案。
他看到他的三哥,现任掌权人的儿子谢泽,那个小小年纪就被女色掏空了身子的纨绔,正在欺侮一个瘦弱的小丫头。
小丫头被反绑着双手躺在地上,乌发遮住了脸庞,看不清容貌。
谢泽压在她身上,像只蠢蠢欲动的禽兽。
剑无渊是偷着跑出来的,看到这一幕,虽然感觉厌恶,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暴露,本欲立刻离开,可他注意到她身上的长裙,是水粉色,还绣着盛放的睡莲。
丫头是不可能穿夫人们的衣服的。
这时,那丫头脸上的长发被拂开,剑无渊看到了一双血色红眸,和一张青涩又足以与月色媲美的容颜。
记忆中的眸子再次撞入脑海,剑无渊脸色煞白,拔腿就朝那里跑去。
快!要快!
可园子太大,等他绕过假山时,看到了令他一生都难以忘记的画面。
他看到少年眉眼含笑,似乎对谢泽说了句什么,紧接着,他抬手,将一根金钗狠狠地拍入谢泽的后颈!
金钗将谢泽的脖颈整个扎穿,鲜血喷涌出来,溅了那个男孩满身满脸。
谢泽满脸不可置信,连谢无渊都愣住了。
男孩将他一把推开,从地上坐起来,径直抽出谢泽扔到一旁的佩剑。
他漫不经心地垂着眼,一剑刺入了谢泽的心口。
谢无渊听见他吐出两个字“恶心。”
守在一旁的小厮听见动静冲了出来,一个去查看谢泽的情况,另外三人将他团团围住。
“你居然敢杀三公子!你死定了!”
“抓住他!小畜生!”
男孩眨了眨眼,抖去了眼睫上溅落的血珠。
“来啊,抓我。”
他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映着脸上蜿蜒的血痕,竟莫名的惊心动魄。
手起剑落。
血肉飞溅。
四名小厮接连倒下。
月黑风高,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男孩转头看见站在假山后身体僵硬的谢无渊,与他无声对视。
男孩面无表情地提着长剑,红瞳幽深,像地狱中燃起的业火,有着要将一切毁灭殆尽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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