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孟优从人拿走药方子的时间,应该这几日就回到了。诸葛宸在医馆内给前来就诊的南中人细心诊病,稚儿在旁边一面看着父亲给人诊脉,一面用石臼研磨药材。石臼里放着一些大块的茯苓,这是一味需要研磨成粉末的药材。
“有人在么?”门外传来几句带着南中声气的说话声,诸葛宸抬起头看了一眼。来的很准时,看得出来自己对孟优用的药方和处置方法确实有用。否则本来就不会轻易相信什么人的南中人来说,绝不会轻易到这儿来。说不定会来,带来的说不定就是一记置人于死地的利器或是毒药。
“来了。”医馆里的小伙计要求休假,稚儿到了医馆的机会也就随之多起来。正好给了他到父亲这儿学医的机会,晖儿每次嚷嚷着要来。只是枯燥而乏味的药材,让他来了不过几天就决定放弃。
“爹。”稚儿有些失态的声音,送到诸葛宸的耳朵里。随即出来,看到鬼魅一样的孟优瘦若枯骨,依旧是被人架着站在门外,稚儿缩瑟了一下。这么大以来,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人。只是在诸葛宸看来,孟优果然是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好了很多。
“不打紧,这是医馆的病人。”诸葛宸拍怕儿子的肩膀:“跟我进来,过会儿就好了。”
“是。”兴许是父亲的鼓励有了效果,稚儿本来有些惊慌失措地神情因为父亲的到来而安定下来,跟在父亲身后,看着那几个南中从人架着孟优几乎是抬进医馆里。
孟优有些浑浊的眼眸在父子二人脸上转了转。诸葛宸已经不是当初在南中时候的样子,稚儿也成了青涩的少年,跟在父亲身后,让孟优涣散的神智很难回忆起此人是不是见过。不过这个有些古怪的中原大夫确实是唯一一个在这多么多年来。让他能够在少数夜里安然入睡的人。
嘴角翕动了几下,从人赶紧凑过来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看了眼诸葛宸父子,孟优眼球缓慢地转动着。嘴角颤抖着不知道嗫喏着在念叨什么。从人不时点头,然后起身到诸葛宸面前重重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诸葛宸没说话,只是故作不解地看着从人。从人跪伏在地:“我家主人感激先生救命之恩,命小人给先生磕头,请先生再用良药,将我家主人的重病治好。事成之后,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诸葛宸一如既往地摆摆手:“我不过是个乡间的大夫。不求荣华富贵。只要一家人平安就成,至于重谢不重谢都算不得大事。只要你家主人能够好起来,就算是我这个大夫称职了。”
稚儿紧跟在父亲身边,看到孟优那张阴森的脸,还有瘦得眼眶都陷了下去。只剩一双浑浊的眼眸看着人。虽然父亲说这是个病人,用不着害怕。只是从小都没见过这个阵势,心中还是有些惴惴不安。
诸葛宸重新给他摸着脉息,又看看下眼睑:“这段日子,你家主人夜间睡得如何?”脉息仿佛比前次好了很多,原本几乎摸不到的脉息透出一点缓慢,似乎是有点起色。
“能睡一到两个更次,先生上次开的药主人吃了两剂,花粉就少了些。比前些时候要少得多了。能够一日一次了。”随从想了想:“昨儿还吃了半碗细粥,这是这两年以来唯一一次吃的东西。从前只要是吃了进去,就一定会呕出来。”
诸葛宸点点头:“花粉吃得多?”“少了些,也不想吃从前那样亟不可待。”随从这一点正是佩服坏了这个不起眼的中原大夫,能够让太医束手无策的主人,居然能吃下去东西。岂不是意外之喜。
“只要有起色就好。”诸葛宸答应了一声,再次皱着眉头给他仔细摸着脉息:“下次英雄花还要在少一些,毕这么多年吃下来肯定是不能这么短的时日内解掉的,只能是循序渐进。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期望你家主人能跟无病的人一样,至少能够不时时刻刻指望着英雄花过日子就好了,这已经很难得。不能太过强求。”好像是在述说人的命数,有时候不得不信奉这一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家主母也是如此说,毕竟是从先生这里捡回了主人的性命。”随从好像受教了不少汉人的礼数,说话做事都显得彬彬有礼。比起上次来的骄横莽撞,收敛了不少。
诸葛宸沉吟半晌,鼻尖在砚池里蘸蘸墨汁,写了几味药材:“还要让你家主人多多出来疏散,总是闷在屋子里不接地气不见太阳,恐怕好人也要闷坏了。多给他吃些饭食,最好能够吃些肉菜,借以综合心中的闷胀之气,才能渐渐好起来。不能急,凡事要慢慢来。”
“是。”随从就差对诸葛宸顶礼膜拜,回去以后看到孟优的转变,凡是每日在孟优身边伺候的人,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不相信那个每日疯癫张狂的人会渐渐安静下来,甚至还能在深夜里熟睡一到两个时辰,如果说这是真的,那个给他看病的人就真是天底下最高明的大夫。
孟优似乎又有些犯病了,口角往下滴着涎水,手指不住抓着衣角,一副很不耐烦的神情。眼睛翻着白眼,舌头居然伸得长长的。稚儿胆怯了一下,本能要往后躲。只是想到自己将来也要做一个父亲这样的大夫,轻易不肯认输。紧跟在父亲身边,看着那个可怖的男人。
期望父亲能够治好这个人,最近这段时候跟着父亲,看着父亲的为人处世,真的算是书上说的医者父母心。父亲原本是不用为这个操心的,好像是娘说的那样子,自家就是一辈子没人做事,那些庄子上的田地还有各处的收入,也足够过一辈子。当然这话,娘都没有跟别人说。就连晖儿和依依都没有说过,还是那天非要跟爹一起去采药,娘感叹这说的。
后来跟着爹出去以后,爹很认真地跟自己提起,告诉自己可以做大夫也可以不去做大夫,只要高兴就好。爹娘一心希望子女成人,尤其是在离开京城以后,不用再去担负那些不属于自己的担子以后,更加希望儿女能够安乐一世,才不惜远离中原,到了这个不毛之地来。
只是父亲在自己渐次长大以后,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抱在怀里蹭着亲着,偶尔能够看到父亲对妹妹百般宠爱,想到自己小时候也是被父亲抱在怀里,娘说的那时候自己都不会叫爹,父亲失望之余还是宠着疼着,只说那是儿子什么时候变不了。
没想到那个运筹帷幄的丞相,能够这么平淡的过日子。给病人诊病的时候,父亲常常不收诊金。只要能够治好病,好像就是父亲最高兴的事情。比如说这时候,看到这个南中人,别人早就心生厌恶,加上这么可怖而且冷森的神情,看得人心里发凉。
诸葛宸抬起头看到儿子聚精会神的样子:“想什么呢?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哦,不是。”稚儿摇头,然后给父亲研墨:“是在想父亲该怎么开药方子,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英雄花的症候。没想到真的有这样的病,而且都不是跟书上说的一样。”
“哪有一样的,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你总不能说人人都照着书上的症候得病,你再比照着书上的脉息给开方子吧?”诸葛宸放下笔很认真地看着儿子:“这么些日子,你应该跟着我,看着这些事情。应该知道,开方子诊脉都是很要紧的。往往只是一瞬间,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还有那家人的家人,也都盯着你的五根手指。”
“我知道,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稚儿很小心地答应着,父亲在这一刻的认证比起以前在京城见到的,有过之而无不及。父亲说的,江山社稷国家大事,错不得一星半点。而给人治病,却是连这一星半点都不能有。
“你能知道这个就不错。”诸葛宸写好了方子,起身递给了那边的随从:“还是跟前次一样,不要吃太多油腻的东西。病得久了,陡然吃得太油腻的话会泄掉原本就不多的元气。那样只怕更坏,凡是都有个度。只要用心,总是会好起来。英雄花粉越少越好,每日往里头加些面粉,吃一点总是有好处。夜里恐怕这次能够多加一个更次了。”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随从欢喜得了不得,孟优没有继续抽搐,口水也少了很多。随从放在桌上一锭明晃晃的金元宝,稚儿追了出去。那些人已经架着孟优走远了,诸葛宸坐在书案后面,看着不住起伏的竹帘没说话。
稚儿拿着那锭金元宝过来,送到父亲面前:“爹,怎么会给这么多?”
“收着就好了,也没什么大事。”诸葛宸很安静地看着儿子:“你要知道,每次来看病的人,都不是能够撂下金元宝的,给得起的要看,给不起的越发要看。不能因为这人有钱或是没钱,就来巴结或是怠慢,我们眼中只能有病人。”
“是,我记下了。”稚儿很郑重地点点头,记下父亲说的每一个字。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