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并不意味着纷争的结束。
从前大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很多事情都暂时搁置在了台面之下,现在,它们重新被摆在了台面上。
被大雍军队打残的几个部落之前归附了其他的部落,现在一口气缓了过来,又想着能重新分出来。
「草原上不同的狼群在草原起火的时候会向一个方向奔跑,但是火焰不会让他们变成一群狼。」
说到「火焰」的时候,沈时晴的手指轻轻点在了赵肃睿的肩上。
「南下无望,西去又不甘,都沁和都尔本两部龟缩在草原上无路可走,我给了英国公应晟十万两白银,他用了几个月,让那些狼群都想起来,它们本就各有族属。一条人命,一块金子,一个奴隶,甚至是一头走丢的羊,都可以成为各部之间纷争的源头。」
大的部落吞下小的部落,小的部落又奋起反击,在这样的反复厮杀中,消耗的是两部的未来。
密折上写的就是半月前都尔本的赫连部偷袭了都沁的莫特部。
赵肃睿看向了舆图。
虽然几个月没有看了,他依然能清楚地分辨出赫连部与莫特部的方位。
深冬时节,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草原部落是不会开启战端的。
把一张舆图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研究了一圈儿,赵肃睿转头看向了沈时晴。
他的眼神是毫无遮拦的冰冷,像是将一把刀比在了沈时晴的颈间。
「沈三废,你是在给朕送礼?还是在告诉朕,你……更适合当这个皇帝?」
「陛下怎会这般想?」沈时晴似乎有些惊讶,她眉头轻皱,将赵肃睿捏在手里的密折抽出来,重新收好。
赵肃睿的目光跟着她,看着她收好了密折之后又把几本原本收在了架子上的折子放在了御案上。
朝华苑,比起端肃规整的乾清宫,赵肃睿更喜欢这里,登基几年来,他在这儿呆的时间不比在宫里少。
可如今的朝华苑没有了他喜爱的那些奢靡玩器,反而到处都是奏折——沈三废,她把朝华苑变成了一个比乾清宫还规整的地方。
一股清甜的香气传来,赵肃睿看见沈三废往杯子里倒茶水。
「这是用梅花、柑橘和炒香的干果制出来的茶,略放了点儿蜜水,是我今年新制的,陛下要不要尝尝?」
赵肃睿站在原地,过了片刻,他缓缓走了过去。
好喝!
见赵肃睿喝了茶之后神情舒缓,沈时晴又是一笑:
「陛下方才说的话,我确实从没想过,因为皇帝这位置本就是个天下人人都合坐得的,又哪有什么什么适合不适合,只是看轮到了谁罢了。」
香甜的茶汤卡在喉咙眼儿里,赵肃睿看向沈时晴,只看见她靠在椅背上,表情似笑非笑:
「就像先太子并不比陛下更适合当皇帝一样。」
如果说前一句话堪称是惊世骇俗,那后面这一句,直接将赵肃睿钉死在了沈时晴对面的椅子上,
放下茶盏,赵肃睿眯了眯眼睛,笑了:
「沈三废,你今日将朕弄到这朝华苑,就是让朕看你这窃国之贼是如何言行狂悖的?」
沈时晴却不把他的杀意放在眼中,只是缓声问:「陛下,王莽当政之时以王田代私田,禁绝奴婢买卖,收盐铁为官营,连匈奴都被他降为侯爵……条条件件,怎么看都是明君所为,可他偏偏丢了天下。赵构割地卖国、任用女干佞、冤杀良将无
数,可他偏偏延续了宋朝国祚。若说赵构比王莽更适合当皇帝,那要是易地而处,西汉仍是会亡,反倒是宋,未必没有打退金国的机会。
「所以,陛下,这世上没什么人比别人更适合或者更不适合当皇帝,当时当运,为君者,应运而生罢了。」
端起面前的茶盏,沈时晴浅浅地啜饮了一口。
「大雍立朝至今二百年,在盛世太平之下也有积弊无数,如今是积弊,往后就是痼疾,再过几代,大概就是亡国之因。陛下你兴兵西北,其实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从此削减九镇边军开支,以解内政之困顿。比起兴兵于外,我倒是更想能在财税上清理旧弊……」
赵肃睿冷笑:「朕早就知道,不管是鲥贡还是太仆寺的旧账,也都是你重整吏治的手段罢了,启用女官,你有私心,也是正好能将包括六科在内的三法司拿捏在手,要是朕没猜错,明年那一千女官有了之后,你就会让她们出为御史,这天下只有你给了她们一条路,她们自然愿意为你驱策。接下来呢?手握锦衣卫和两厂,又有了能让你如臂使指的三法司,你就要对税政动手了。」
沈时晴没说话,为赵肃睿空了的茶盏倒满了。
赵肃睿又喝了一口。
哼,他就算不在朝堂上,这沈三废在想什么他可是一清二楚的。
「要是朕没猜错,你还要对藩王下手吧?你早就知道英郡王要造反,却一直放任,就是想等他起事之后趁机削减其他藩王的供给。」
沈时晴笑着说:「陛下神机妙算。」
夸完之后,她眼眸一抬,问赵肃睿:
「那陛下觉得,我这般做了,是错的么?」
当然不算错。
赵肃睿垂下眼看着手里的茶汤。
只是难,只是累,只是……
手指摩挲着鸟铳上的宝石,想着和藩王勾结的神机营提督还有千里之外正在乱起来的都沁和都尔本,赵肃睿无声无息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沈三废,你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比旁人更适合当皇帝,这话,朕勉强当它是有道理的。任性妄为、专政弄权、提拔亲信,这样的皇帝谁当都一样,可是你,把皇帝当成了个苦差事。」
这世上谁喜欢苦差事呢?
和光同尘不好么?
他爹在文人那儿的名声可是好的不得了,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爹会和稀泥么?只要满朝上下一起妆点描画,什么财赋危急,什么国库空虚,都是小事罢了。
这般的遮遮掩掩到了他登基之后就行不通了,因为国库里没有钱让他去跟群臣演什么君臣相得了,没关系,他可以御驾亲征,只要创下了前人没有的武功,他这皇帝也就没白当。
沈三废,她当了这个皇帝,却是往最难的路上走。
「陛下,这般苦差事,是错的么?」
听见沈三废的追问,赵肃睿没有说话。
如果是数月之前,他会理直气壮地说这个苦差事是错的,人不该这么当皇帝。
现在,这样的话,他却说不出来了。
如果他不是皇帝,不是生来就能躺在前人功勋上安然一生的勋贵子弟,如果他……不是个男人。
他会想要一个这样的皇帝,就像图南、阿池、柳甜杏、施新梅、白引娣、齐绣儿,三两,还有他的小姑母和两个舅母……如果他是她们,他会想要这样的一个皇帝。
他当然不是他们,他生来尊贵,他本该高坐在皇位之上,是沈三废这个窃国之贼占据了皇位,才让他见识了那么许多的女人不同的悲喜。
那些女人的苦楚也好,痛苦也罢,本该与他毫无关系。
偏又入了他的眼。
「沈三废,你……不光拿了朕的皇位,还想让朕认下了了你的狂悖之道是对的,你怎么这般贪心?」
他到底没有说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看向沈三废,他正要嘲讽两句,却见用着他皮囊的沈三废垂着眼眸,嘴角缓缓露出了一个笑。
「陛下,您能如此……也够了。」
什么够了?
看着在「沈时晴」皮囊中的赵肃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真正的沈时晴长出了一口气。
「陛下,未来几日,辛苦你了。」
说完,她起身,绕到了内室。
舆图悬挂的那面墙之后,有人见她突然现身,表情惊骇非常。
「你……」
她却还是在笑,双手一展,深深行了个礼。
「国事已至此,大雍的前途将会如何,就在两位的决断之中。」
「那你……」
「且容我先做回为父母报仇雪恨的沈时晴罢。」
说完,她又行了一礼。
此时,在这高大俊美的君王皮囊之下。
她是沈时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