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瞧着皇爷今日的气色格外好。」
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皇爷穿上了龙袍,三猫双手举着镶玉的革带递到了皇帝的手中。
接过革带自己系在腰间,沈时晴脸上带着些许的笑意。
「朕做了一夜的美梦,自然是神清气爽。」
三猫抬起头,圆润的脸上一双眼睛眨啊眨的:「那奴婢得求神拜佛,就求了能让皇爷日日做了美梦。」
「要是日日都做,也太耗精神了。」沈时晴摇摇头,「隔了三日做一次就不错。」
什、什么美梦还能耗精神?
三猫脑筋一转,抬爪子在嘴上捂了下。
哎呀,皇爷做的,怕不是那种美梦吧?
大着胆子,三猫说:「那奴婢隔三天给皇爷做点补精神的?」
沈时晴抬眼看了看他,莞尔:
「虽然朕确实梦到了美人,也不用你给朕补。」
哇,真是美人?!三猫瞪大了眼睛,心中直呼了不得。
能让皇爷白天想着梦里惦记,沈家那个娇俏又能吃的娘子真是了不得!
心里惊叹,他手上的活儿也没停,伺候着皇爷将二龙戏珠的翼善冠带好,他看了一眼一旁的刻漏。
「皇爷,时候差不多了,几位大人应该也把那良姜粥用完了。」
沈时晴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走吧,今日又是一场恶战。」
刻漏发出了一声响,李从渊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细瓷碗。
距离上朝还有一个时辰,按照祖训,在此时陛下都要召大学士进来讲书,今日陛下也确实召了大学士入乾清宫。
却不是一个。
而是三个。
「这粥做的不错。」捧着碗,坐在他下首的老者似乎有些回味,还砸了咂嘴,「宫里的糕点也好吃,又香软,又不腻,要是早知道当了大学士一大早进了宫还有这等享受,我这一把老骨头说什么也得争一争。」
在座三位大学士,礼部尚书刘康永和兵部尚书杨斋都没说话。
只有李从渊笑了笑,说道:「常尚书要是早几年来,这乾清宫外头可是只有站僵了的腿,和塞了一肚子的冷风。」
他说的是实话,也不必往远了说,早半年,陛下可是能让他们跪着讲书讲两个时辰的。
老者却没被他的话吓到,摸了摸花白的胡子,笑着说:「陛下从前想要西征北伐,和你们内阁的诸位打擂台,自然要磋磨各位,如今陛下威势已成,自然也就亲善仁厚起来。」
亲善仁厚?
坐在对面的刘康永转了身子,看向那老者,语气有些无奈:「常尚书,陛下这的粥茶可口,点心香甜,却不是那么好克化的。」
「良姜粥保和驱寒,点心用的也是道家的养生方子,要是这般的还不好克化,明日朕就让人给刘尚书蒸一碗鸡蛋曲,通血脉厚肠胃,断不会克化不动。」
听见年轻皇帝的声音,四位当权尚书连忙起身跪在了地上: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爱卿起身吧。三猫,你去扶着常尚书。」
「臣多谢陛恤!」有三猫扶着,常盛宁站直了身子,虽然还有些气喘,到底比从前省力许多。
沈时晴摆摆手,坐在了御座之后,又给几位尚书赐了座。
「高女官,昨日端己殿梁都事送来的折子你们可曾誊抄好了?拿上来。」
「是,陛下。」
一直站在一侧的高女官带着几个女官将折子分到了几位尚书的手里。
刘康永打开刚看了两行,心中就是一惊,
他不禁抬起头,先是看向了陛下,又看向了对面的李从渊。
沈韶之女!杀人!?
低下头,他在脑海中盘算了起来。
李从渊、楚济源当年与沈韶可谓是朋而不党,在清流中都是异类,沈韶本是几人中最有前途的,却偏偏时运不济,不仅自己死了,费尽心思教导的端盛太子也去了。
无论如何,李从渊对这沈氏也是有些香火情。
定然是要保她的。
陛下以此案为例,又让常盛宁也来了乾清宫……正在心思急转,突然有人声传入他的耳中。
「陛下,臣请将刑部侍郎卓生泉问罪。」
刘康永猛地抬起头看向常盛宁。
这、这不是要先说一说聊一聊,让陛下透出些意思他们这些朝臣才能找了地方站准么?怎、怎么这常阎罗一把年纪了还杀心这么重。
「问罪?」坐在御案后的皇帝陛下似乎也有些惊讶,原本提起来的笔又放回到了笔架上。
「常尚书,卓生泉当被问何罪?」
常盛宁拍了拍手里的折子:「此卷上共有三案,分别为犯人胡会女干n、劫掠白氏一案,犯人胡会杀害齐氏一案,沈氏杀胡会一案,白氏分明也是苦主,卓生泉却只将她做人证,还几番威逼,身为刑部侍郎,连案子到底有几个都没看明白,有什么脸面位列三司?」
刘康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又拿起了那本折子,看见了那句「投胎当了女人,第一条就缺了大半」,他的眼角抽动了下。
这等话,真是大逆不道!
男尊女卑,乃是天地伦常所在,这沈氏本是深闺妇人,不仅不守妇道抛头露面,枉顾国法当众杀人,竟然还敢说出这等怨怼之言,简直就是疯了!
不先说她的罪过竟然先说卓生泉的错处,哼,刘康永觉得常盛宁简直就是个老昏聩!
当然,他也不会在此时驳斥常盛宁,毕竟常盛宁可以说一生都在讼狱事上钻研,把他刘康永数出十个来捆一块儿都没法在这种事上辩得过他。
「常尚书,您也不必急着给卓生泉定罪。」
李从渊仔仔细细地看完了整份折子,才慢悠悠地开口。
刘康永心中微动,那卓生泉善钻营,莫非是早就暗地里走了李从渊的路子?
要是李从渊真的将手伸到了刑部,那是不是说他打算从刑部提拔一个人入阁?到那时四个阁老中两人一党,他和杨斋又该如何自处?难道也要结党?
「照我看,卓生泉这般审案,处处包庇凶犯,为难苦主,只怕也未必是头一次了。」李从渊继续说着,「陛下,臣以为,卓生泉身为刑部侍郎,经手天下案卷不知凡几,怕是要全部勘察一番……不如,还是将此事交给女官们去做吧。」
「嘭!」刘康永心里都快打烂了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李从渊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沈时晴自然也懒得去装什么宅心仁厚,只看向高婉心:
「高女官,端己殿这段日子正忙,此事还是交给你们去做,等赵学士那边腾出手来,再去帮你们。」
高婉心站在一侧,轻轻行礼:「是,陛下,微臣必会小心勘察。」
对着高婉心微微颔首,沈时晴又看向在座的四位尚书。
「好了,卓生泉之事说完了,咱们来看看这个案子,依你们之见,这沈氏,该如何处置?」
乾清宫里立刻安静了下来。
这乾清宫里的茶粥点心,是真的不好吃啊!
刘康永的脸有些苦,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
陛下要是真的要改这祖宗家法,那
可就是昏君了呀!
大门紧闭,香炉里焚烧的香料却并不让人生闷。
角落里的刻漏发出一声脆响。
比这屋中所有人加起来都聒噪。
见无人说话,沈时晴低下头,重新拿起了一旁的笔。
随着她笔下勾画流转,这殿中的时光仿佛凝滞于她的笔尖。
沈时晴却不在意此时的静谧。
她是皇帝,所以她从来不是那个急于给出答案之人,她要做的,只是将棋子一颗颗地摆在棋盘上,然后看着那所谓祖宗家法、宗族规矩、男尊女卑、乃至于天地造化又如何布子。
棋子总会急于给出答案,因为会被吞噬。
香气氤氲,仿佛在这几近于凝固的静默中渐渐盘旋成了一个漩涡。
它从刘康永额头的汗与轻动的嘴角间划过,又去往了李从渊扶着胡须的手,接着,它拂过了杨斋的袍角,然后,它到了常盛宁的身边,老迈之人的胡须轻轻翕动。
带着这一切消息,这一缕香气奔到了沈时晴的耳边,将这一切告诉了她。
是恐惧和紧绷,是犹豫和踌躇,是思索,是……决心。
「陛下。」在常盛宁开口的瞬间,沈时晴抬起手,将笔重新放到了笔架上。
「常尚书,你想好了?」
「陛下,臣,想好了。」老者缓缓起身。
呼吸着名贵的熏香,眼中所见是金碧辉煌的乾清宫,高高在上的是年轻的君主。
常盛宁却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一日。
「陛下,胡会作女干犯科,罪大恶极,却碍于律法不合人情、宗族层层相互而得以脱罪,此乃因也,沈氏当堂杀人,不过是律法有弊、人心有瑕之果,其情可悯,其心可敬,臣以为,沈氏不当受罚。」
将手轻轻拍在御案上,沈时晴站起身,俯视着缓缓跪下的老人:
「刑部尚书常盛宁,你竟以为《大雍律》有不合人情之处?」
常盛宁没有低头,他直视着「陛下」:
「男子身强,女子力弱,男子欲行凶,只在须臾之间,此,本不该是其可脱罪之由,臣以为,《大雍律》当男女同罪同惩,不分高低。」
「臣,反对!陛下,万万不可如此,《大雍律》乃祖宗家法……妄议国法,常盛宁其心可诛。」
「陛下,臣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
「陛下,男子身强,可保家卫国,怎么在常尚书口中竟然成了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