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清白无垢
“你终于有空理我了。”朝泠一边听着周自莘与楚太傅说话,一面抽空挖苦翼宿星君。
翼宿星君心中叹气,打工人难做,大司命罚他去忘川河挖石头,回来时天下大乱了。
内景中,命簿翻得哗啦啦作响,几日的光景,原本写好的故事统统消失不见,剩下一段戛然而止的剧情。
林家平反。
“林家平反?”翼宿星君难以置信,在朝泠脑子里叫了起来。
朝泠压着耳廓,尽力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狰狞。“有什么问题吗?”
“原来没有这一段啊。”
原本的故事中,九黎为救楚文冰触怒皇帝,促成九黎谋反。根本没有什么宫宴刺杀,也没有什么灵鸣山。
翼宿星君看着手里的册子,以为是自己半夜喝多了写得。
“为林家平反,有什么不对吗?”
“若是林家得以平反,林清平还有什么理由在大结局的时刺杀宣霖帝,辅佐新帝登基啊?”翼宿星君自认命簿写得严谨,他将人物的每一步都编的圆满了,不然九黎也不会在七十二星君中唯独挑中他随自己下凡。
朝泠露出茫然的表情,心里被开了一个创口,灌进正月的寒风。九黎一命搏命,是给他和林晚柒都搏了一个最为完美的结局。
“翼宿星君,我现在最后问你一次,他是不是大司命?”
周围一热,熊熊大火将翼宿星君团团包围,她从大火里只身走来,动了怒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捏碎。
“不是,少君,他真的只是苏九黎。是你扰乱因果,是您让他爱上您,促使他冒死为林家平反啊。”翼宿星君扑通一声跪在朝泠面前,他双手奉上命簿,撒了他这辈子最大的一个谎“少君,现在苏九黎的宿命线断了,一招不慎满盘皆输,是真的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火焰凝固,朝泠斜眼看着翼宿星君,轻轻打了个响指,命簿凌空落在朝泠手中,一声窸窸窣窣地翻阅声,真实了他说的话,九黎的宿命线在此处断了。
这一劫能否过,又将走向何方,未尝可知。
太学园内,朝泠拉住了准备带着周自莘去大理寺为张昭然翻案的楚太傅。
她的脸色一概往日戏谑,跳过与他的周旋于试探,单刀直入“你有什么还未交到大内的东西。”
周自莘避开朝泠灼灼的目光,身子微微扭转了方向。
朝泠十分笃定,她信九黎,相信他能在这谋划中全身而退,这之中不乏一个重要原因,他命定的宣霖帝。
然,命簿的错乱等于翼宿星君为这段谋划判了死刑,这并不是一场必胜的局。
她本来是不想要管的,现在却不得不管。
“周御史,陛下留着你的性命,却不查这个案子。必然是因为你手中有什么东西,现在无论是什么东西,都请交给我,我要上太和殿。立刻。”
“我能够保张昭然离开昭狱,请您。”她双手放于身前,低下头。这一礼行的不伦不类,那是凤都的礼遇,是以凤都中人拜谢恩公。“请您,现在将这个东西交给我。”
***
黎明时分景物的变化异常迅速,金黄色的曙光已经从山顶那面冉冉升起,渐渐浓郁起来,又淡漠下去。四周忽然亮起来,文武百官肃然端立的太和殿。
朝泠披甲衔寰,手提一杆红缨枪站在队伍末尾,自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朝臣纷纷侧目却不敢一言。
她将长枪背于身后,双手平举呈着一卷文书,浸满了血汗,有些字迹潦草破败。
周自莘将这封账本从胶州带往京城,又辗转漠北,终于有机会将白瑜一党胶州的罪行带到光亮之中。
黑夜中踽踽独行之人,与破晓十分窥见天光。
“镇国将军府林晚柒,替家兄林清平有本奏请陛下。”
太和殿大门紧闭,朝臣众目睽睽之下,朝泠长枪一扫“末将林晚柒,替将军府向陛下问话。”
镇国公辅佐三代帝王,武艺冠绝天下,随高祖北定江山。高祖临终前将先帝托付镇国公,命其实时约束。林家忠义,抄家灭门之日都不曾提起当年从龙之功。
太平盛世之下,少有人记得林家功绩。
是时候,让他们想起来了。
“末将林晚柒,替镇国公向陛下问话。”
“林家满门忠义,誓死守卫平宁关,后遭奸人所害,满门抄斩,人证物证聚在,请陛下主持公道,人证物证聚在,请陛下为平宁关十万冤魂主持公道。”
“十万将士不可枉死,灵台三尺,神明在上。请陛下,给将军府一个公道。”
禁卫军一拥而上要将朝泠制住,朝泠捥出一个枪花,腾身而起,直奔为首的刘策。太子府之耻,内廷之霍,历历在目。
长枪破开禁卫军合围之势,她身入飞燕灵巧地落在刘策面前。长枪落在刘策喉结之上。
天空渐渐泛出鱼肚白,仿佛无数片薄纱一块块地撕裂开来,在晨光前绵延着。
光亮落在朝泠脚下,她美目泛起淡淡红光,映着长枪的缭乱的红缨。“今日吾殿前陈情,阻我者,将军府以霍乱论处。”
“林晚柒,你是要反吗?”刘策恶狠狠道。
禁卫军将士将朝泠围住,长枪抵在她后背之上,枪尖蒙着一层薄血。
“将军府如今孤立无援,你靠什么反?”
朝泠怒极反笑“末将有本请奏,刘统领拦我,为何?”
“臣,苏临川急报陛下,请开太和殿。”
苏临川站在太和殿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晨光落在他的眼中,“臣,寻得漠北王子凌河迟轩,有本急奏,请陛下开太和殿。”
他与朝泠,一明一暗,隔着众臣遥遥而望。
终于,他向前迈出了一步,与朝泠站在一起。一向信奉中庸之道的修仙之人,这一刻堕入凡尘之中。
“陛下,臣在裕亲王府寻得漠北王子凌河迟轩,其暗中以信物联络太后,信中所言以胶州粮草一案作为威胁,寻求太后庇护。人证物证现已移交大理寺,请陛下开太和殿,明议。”
“臣,请陛下,开太和殿。”
星火燎原,他的话点燃了群臣,众人皆跪下高呼道“请陛下,开太和殿。”
承文帝被架在一个极为尴尬的位置上,若不开太和殿就等于至将军府冤案不顾,若是现在开太和殿,亦或等于在意朝泠的威胁。
他是天下的君主,不能在区区武将面前低头。手捏着龙椅阵阵酸痛,他恨镇国公,恨他功高盖主,恨林清平,恨边关百姓只知林将军,忘记了龙座上的帝王。
“陛下。”太监总管赵文玉行到皇帝面前,他独自一人跪在太和殿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忍不住的颤抖“陛下,周自莘周御史他.......”
“被林晚柒劫走了。”承文帝摔碎了桌上的文房四宝,空旷的太和殿象征着这个王朝落寞的最后。
“陛下。”赵文玉将头埋得更深,“周御史在.......在护城河。”
***
晨曦照在川江上,浩浩的清泉在河岸扣出缭乱的声谱。周自莘站在城墙上,日光照在他的皮肤上,将他一路而来的伤痕展现在示人面前。
上苍总爱捉摸满腔热血的人,将他们压在现实的巨石下逼迫他们臣服,以此来证明天命难违。
他缓缓脱掉内衫,赤膊站在寒冬之中。今年皇城的冬天格外的长,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着所有人。他呼出一口白气,看着城墙下汇聚的人群,仰天大笑,“臣,周自莘有本请奏。”
内衫几近黑色,若是细看才会发觉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一笔笔的账目,这是朝泠誊抄的账目的原件,他写在内衫之中一路颠沛流离,才保全了这份至关重要的证据。
“漠北守将林清平,平宁关鏖战数日,送出三封军报请求援军。裕亲王白瑜截获军报,假冒平宁关守城将领林清平,调取胶州粮草私通漠北,至胶州粮价哄抬,民不聊生。”
“林家以战败获罪,急刑抄家。裕亲王暗中保下林家嫡女林晚柒,妄图借此掌握边防军命脉,来日获取兵权。”
“胶州御史周自莘,所言句句属实,今日愿以死明志。”
“周自莘请求陛下肃清朝堂,还胶州所出官吏清白,周自莘愿以死明志。”
“老师。”张昭然被衙役压着出现在城墙之下,他仰头看着周自莘,亦如第一次在胶州见他。
他胶州新任的御史,而他不过是三年科举不中的穷酸秀才。
周自莘点播张昭然成才,他不负众望成为新科状元郎,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还是这样仰望着他。
“老师,您下来。老师,您不能死。”
他若不死,明日就会有人传他与林家私通,林晚柒的诉状就会被淹没在众口铄金之下,像他一样成为吟曲跳河的疯子。
“你没事就好。”周自莘微微一笑,行礼道“胶州一别再见,下官改称呼您一声张侍郎。”
张昭然流着泪,试图攀越城墙而上,他脚腕的锁链泠泠作响,牵连之处磨进皮肉中。“老师,您下来。”
“昭然,励精图治之路,总要有人流血牺牲。臣,周自莘愿以己身为百姓令一条康庄大道。”周自莘向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拜。“陛下,太后弄权,教唆裕亲王谋反。军报、黄袍,桩桩件件皆是罪证。人证物证俱全,请陛下还百姓一个公道。”
“骨血至亲应于千秋伟业之下,陛下应早做定夺。”
白雪似一张铺陈的画纸,它载着堂前的飞燕,载着染血的红梅。
周自莘自城墙一跃而下,走完了他悲壮的一生。
他一生为国为民,到头来不曾给这个世间留下只言片语。后世史书寥寥,将他作为开启乱世的那把钥匙,却从未有人问过他的名字。
周自莘,少年意气拜入太学楚太傅门下,赴任胶州受百姓爱戴,辗转漠北,终于在冬末的护城河前,成为了时代的先驱。
“昭然,为师不是疯子。为师一生清白无垢,理应死在这样清白的下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