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望家的小院,就在距离杏花胡同不远的另一条小胡同里,此处住的多半是些平头百姓,和一些为了第二年的春闱早早上京的读书人。这些人,虽然大多并不富裕,但吃饱穿暖,已是绰绰有余。
陆春望的母亲孟大娘,正坐在院子里就着日头,替几个孩子裁做衣裳。孟大娘的大女儿陆春明,则抱着吃饱喝足了正吐着泡泡的妹妹晒着太阳。
胡同两边的积雪被清扫过,叶琼换了套样式简单的衣裳,示意带路的叶二先去敲门。这家院子是叶二帮助陆春望租下来的,租下之后也时常前来探望,叶二轻车熟路地敲了门,向门内喊道:“孟大娘在吗?”
孟大娘听出了是叶二的声音,忙放下绣棚亲自开了门,正笑着想寒暄几句,就见门开后,外头还站着两个十二三岁俏生生的少女,中间那位更是明眸皓齿气质如兰,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陆春望还在叶家做事,叶琼不能向孟大娘行礼,便略略点了头,笑着说:“孟大娘,我是叶家三房的二姑娘,那日在善堂还有医馆里,我们是见过的。”
孟大娘“啊”了一声,忙先行了礼,礼行到一半就被杜鹃拦了下来,叶琼笑道:“那日我做了乔装,孟大娘不认识我也是应该的。我来,是想看看你们过得如何,孟大娘方便我讨杯茶喝吗?”
孟大娘自然没有不同意的,有些局促地笑着说道:“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叶二姑娘快请进来吧。”孟大娘说着就亲自把叶琼迎进了院子,又向自己的大女儿说道:“春明,把春生先放到炕上吧。叶二姑娘来了,去给叶二姑娘倒杯茶。”
陆春明忙“哎”了一声,一边倒着茶,一边眼睛却不时兴奋地向叶琼瞟,目光里满是憧憬与崇敬。
叶琼好奇地打量着陆家小院,只见这小院内部虽然狭小,但处处井井有条,收拾得很是干净。孟大娘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个小坐垫,垫在了家中唯一一把椅子上,又伸手掸了掸,才搓着手说:“家中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这垫子是我前日自己做的,刚刚才晒过,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将就将就。”
叶琼忙笑着说:“孟大娘无须拘谨,我不过是来坐坐,顺带有事要找陆春望相商,倒让你劳累了。”说着,叶琼就坐在了那椅子上。
孟大娘便道:“春望今日休沐,刚刚出去替我买菜了,不过片刻就会回来。姑娘若不急,可以先等等。”
叶琼应了一声,陆春明捧了茶来,叶琼也没有说那盛茶的陶碗粗陋、茶水苦涩,倒是夸起了陆春明:“你才四五岁就知道煮茶了?我四五岁的时候还只知道打雪仗呢。”
陆春明笑了起来,忍不住奶声奶气地说道:“我也喜欢打雪仗,不过我的手小,团出来的雪球也小,昨天都没打过隔壁院子的狗蛋。”
孟大娘有些尴尬,人家叶二姑娘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女眷,自己的大女儿怎么和叶二姑娘聊起了打雪仗。
孟大娘正要找补几句,叶琼就笑道:“我的手也小,可是我打雪仗可厉害了!我偷偷告诉你,雪球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快,要等对手还没来得及扔下一球的时候就砸回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陆春明还不知道什么是措手不及,只是学会了快,咯咯笑了起来,拉着叶琼的袖子就央求道:“叶姐姐,你再和我说说呗!”
孟大娘紧张的心情缓和下来。
叶二姑娘心善,这是在哄着春明呢。
叶琼和陆春明就着打雪仗的事讨论得热火朝天、笑声不断,陆春望提着刚买的鱼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到了妹妹的笑声,笑着掀开帘子说:“娘和春明是在说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话音落下,陆春望才看清自家的椅子上坐着位明眸善睐的少女,正是叶琼,不由得愣了一下,悄悄红了耳根,过了良久才向叶琼行了一礼,喊了句“叶二姑娘”。
叶琼并没有察觉到陆春望的异样,向陆春望点了点头,说:“陆夫子安好。不知陆夫子现在可有空闲,我有一事想与你相商。”
陆春望如今虽然未在叶家族学中授课,但仍是被各个夫子认可的学堂助教,被族学的学子们喊为陆夫子,叶琼便也延用了这一称呼。
陆春望却有些惭愧,说道:“叶二姑娘不必用夫子称呼我,春望愧不敢当。叶二姑娘既然有要事相商,就请跟我来吧。”
顾及男女大防,陆春望将叶琼领到了院子中央,低声向叶琼问道:“不知姑娘想与在下相商的,所为何事?”
叶琼微微一笑,挑眉道:“鸿胪寺左少卿谢茂实谢大人府上,有一位马车夫,是秋汛过后才去的谢府,此人,你认识吗?”
陆春望一愣,谨慎地回答道:“认识的。此人是我的族兄,前几日去叶二姑娘府上的时候,恰巧与族兄相遇,便多说了几句。”
叶琼觑着陆春望的神情,心中已有泰半确定,陆春望应当是知道陆绎与谢访岚的事情的。
如若不知道,陆春望只需大大方方提出陆绎是他的族兄就好,又何必再多此一举,找补一般的多说两句他们在叶府相遇说话的事情呢?
陆春望,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些。
叶琼又试探道:“是吗?这么说,你应当也是清楚,陆绎与谢大人亲妹妹之间的事情的了?”
陆春望愣了一下,厉声道:“叶二姑娘,这样的话可是说不得的!你也是女子,怎么会不知道,这样的流言对于当事人会有多大的影响!”
陆春望没想到,他的疾言厉色并没有吓到叶琼,反倒变相承认了此事,更是让叶琼沉下了神色,凉凉地说道:“我怎会不知,这样的流言对于女子会是怎样的影响,我不需要你来提醒我。”
陆春望的话,让叶琼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前世被污蔑通奸杀人的经历。
男子被传了绯闻,世人不过多赞叹一句风流,女子被传了绯闻,却会被打上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标签,重者甚至会被沉塘失去性命。
叶琼身为亲历者,怎会不知流言对于女子的伤害?
陆春望这才惊觉说错了话,心中懊悔不已,坦然地向叶琼道了歉:“叶二姑娘,此话是我说错了,请恕我失言。”
“你没错,不过是为了保护朋友罢了。”叶琼叹道,“还不说吗?我愿意站在这里与你说起此事,自然不是想棒打鸳鸯。不然,此刻我应当在谢府,拿此事当砝码与京城谢家做交易,而不是站在这里试探你了。”
陆春望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猜测叶琼应当是真的查到了什么,便也不再遮掩,直言道:“叶二姑娘,可这没有道理。就如你所说,此事于你而言,是个可以与谢家谈判的好砝码,是可利用之物。相对的,倒不是我轻贱自己,我和族兄身上,难道有比谢家更值得投资的地方吗?更别说族兄只是个小小马车夫,与谢姑娘之间可以说是天壤之别,成全他们,何其艰难,叶二姑娘敢做吗?恕在下直言,我不信你会如此好心。”
叶琼轻笑一声,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往往,皆为利往。我确实没有这么好心,陆夫子也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眼中,你的价值确实要比谢家高。”
说到此处,叶琼收敛了笑意,直视着陆春望的眼睛,郑重地说道:“陆春望,你可愿意做我和我大伯父的幕僚?”
陆春望愕然,沉默良久,才慎重地问道:“叶家愿意给出怎样的条件?”
不是叶琼,而是叶家,陆春望清楚,叶琼在叶家举足轻重,可以代表整个叶家的态度。
叶琼莞尔一笑,愿意谈条件,就是同意了一半,她说:“在此期间,叶家愿意支付陆家所有的开支,并为你提供叶家所有的政治资源,帮你解决陆绎与谢访岚之事,就当是合作开始之初我附赠的礼物吧。当然,我明白陆夫子胸怀大志,不会一直甘于屈居人下,此番合作,就以三年为期吧。三年之后,陆夫子是想与叶家分道扬镳,还是继续同舟共济,都全凭你的心愿。陆夫子以为如何?”
陆春望低头沉思,虽表面上看风轻云淡,心底却已翻起惊涛骇浪。
这番交易,看起来是叶家吃亏,但实际上却说不准。
即使三年过后,与叶家分道扬镳,自己的身上仍会打着叶家的烙印。即使日后踏入朝堂,也会被归入叶家一党。
但,这样丰厚的条件,对于自己如今一穷二白的情况,实在是太过诱人,不可错过。成为叶家的幕僚,就相当于已经踏出了进入仕途的第一步。
这天下间,不知有多少人,就是败在了这第一步上。
陆春望没有犹豫很久,就直接地回答道:“我愿与叶家合作。”
叶琼笑着伸出手,说:“纸面文书易留把柄,你可愿与我三击掌,定下君子之诺?”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陆春望自然愿意相信叶琼,便伸出了手,与叶琼击掌。
三击掌过后,陆春望向叶琼一揖到底,说:“不瞒姑娘,我曾想,姑娘不过一小小少女,为何邹老先生愿意破除世俗成见收姑娘为弟子。如今,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姑娘聪慧果断,比得当世大半男儿郎。春望愿受姑娘差遣。”
叶琼心中感慨。
陆绎和谢访岚的事情,不过是幌子,她真正的目的,是将陆春望揽入麾下。
此事是有风险的,且不说未来之事,只论眼前陆绎和谢访岚之事,陆绎的身份太低,寻常方法是不能帮助二人在一起的,剩下的也就只剩私奔一条道路。但要帮助谢访岚无声无息地从谢家逃脱,还要保证二人之后的行踪不暴露不会被谢家人追上,确实有些棘手。
为了招揽陆春望,此事再棘手,也不得不做。
能被天子亲自赐字的良才,当值得起叶琼为他冒险一回吧?
叶琼又说:“差遣算不上,还请陆夫子替我引见一下你的族兄,具体要如何行事,还需听他说说情况。”
陆春望颔首,说了句“稍等片刻”,便走出了陆家小院,不消片刻就领了一位男子进来。此人五官周正,生得燕额虎头,有武人之风,向叶琼抱拳道:“在下陆绎,见过叶二姑娘。我已听春望说了经过,多谢叶二姑娘仗义相救。”
原来,陆绎并没有住在谢府中,而是在陆家旁边赁了间小屋作栖身之所。谢家奴仆众多,本就有不少下人在府外另有住处,此举倒也算不上出格。
叶琼看着陆绎目瞪口呆,谢访岚这样句句风花雪月的姑娘,情夫竟然是个武夫?
叶琼缓了缓神,说:“阁下想必清楚,让谢大人接受你这个身份的人做妹夫,难比登天,为今之计只有私奔一条路可走。此事需要从长计议,更需谢姑娘这样的当事人与我配合。我想阁下与谢姑娘也不是经常能见面的,不如这样吧,明日谢家有赏雪宴,给我也递了帖子,还请阁下写一封信言明事情经过,再交给我一样信物,我去见见谢姑娘,与她说说此事该如何做起。”
陆绎并没有直接答应,而是先征询地看了陆春望一眼,陆春望点了头,才说:“就依叶二姑娘所言。”
陆绎写了信,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给叶琼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枝素银的兰花簪,样式简单,对于谢访岚那样出身的女子来说不算什么,对于陆绎却是要攒好几个月的银子的。
礼轻情意重,叶琼不由得有些钦羡。
收好书信与信物,叶琼便要回府,陆春望送了一程,在四下无人时提醒说:“叶二姑娘,既然在下已是叶家的幕僚,有些话就不得不说了。京城谢家是墙头草,喜欢多方下注,更善落井下石、背后捅刀,叶家最好离谢家远一些。谢家势大,姑娘行事,也须谨慎为上。”
说完,陆春望便拜别了叶琼。
陆春望所担心的,正是叶琼所担心的。
回到了叶府,叶琼便听到了消息,京城谢家又接触了叶家二房,甚至还撇开大伯父接触了还在娘家侍疾的大伯母。
叶琼怒极反笑。
谢茂实这是明晃着告诉大房和三房,你们若不愿配合,京城谢家自然有别的选择。
想到此处,叶琼灵光一闪。
或许,谢家作出的别的选择,会是叶家的另一条出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