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安二年的暮春,上京城爆出了一件引人注目的大热闹——为了争夺皇后娘家的名分,林家和顾家打起了官司,两家都去京兆衙门状告对方,都认为对方违逆人伦,不配当皇后的娘家。
这种案子,北安数百年的历史上都从未见过,既涉及到皇室宫闱秘事,又牵扯到父母人伦,还伴随着令所有人都倍感兴趣的家长里短、阴差阳错,自然而然地吸引了几乎所有北安人的目光。
上京城不论贵贱,都盯上了新上任不久的京兆尹陆启大人,不知道这位陆大人是个什么做派,有没有胆量接下这样通天的案子。
没过多久,京兆衙门就贴出了告示。
陆大人十分坦荡,公告天下,他已经接下双方的状纸,接下来就会派人去各方调查,以备判决之需。
如果谁知道关于这两家与皇后之间的关系,有确凿证据的话,可以到京兆衙门提交,陆大人验证真假之后,自有相应赏赐。
这番公告恰如火上浇油,将这个原本就充满了狗血意味的案子影响迅速向着整个北安天下各地扩散而去。
不少好事之人纷纷将这个消息往各地传播,甚至还有些吃饱了没事做的专门跑去顾家当初的小镇上宣扬,鼓动那些认识顾家和顾昭的邻居,来上京城中作证看热闹。
“什么?这个京兆尹叫什么名字,行事竟然如此荒唐!”
张婉原本是笃定自己会赢的,可是等了这么多天,却始终没有见到宫中传旨,宣她入宫觐见,心中也隐隐开始发虚。
顾昭这种古怪悖逆的性格,能跟亲爹翻脸断绝关系,能带着人去抄礼国公府,要是真的把她当成陌路人,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只是没想到,顾昭行事乖张,这上京城的官员似乎也跟着变得奇怪了——哪有京兆尹如此处理这种大案的?两边状纸都接下来,不给任何暗示,就仿佛真的要秉公处置,完全没有任何领会上意的举动。
而且事涉皇后身世,不应该是秘密审问,以防有什么有损皇后形象和名誉的细节暴露出来吗?怎么这京兆尹却反其道而行之,竟然推波助澜,公告天下,似乎生怕知道的人不够多一样?
张婉心中开始发慌,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滋长。
她在房间里咆哮起来,把两个刚刚跟她没几天的丫环吓得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敢说。
“将军在不在家?”张婉问丫环。
丫环摇了摇头“将军这些天,每日都回来很晚。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回来呢。”
张婉气哼哼地骂道“哪里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当我不知道吗?他不就是故意躲着我吗?”
“我这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个女儿,女儿破家灭门,生个儿子吧,儿子不贴心,把老娘当成虎豹一般躲着!”
张婉抱怨着,起身换上了外出的大衣裳,要往前院去找林君庭,顺带还叫上了一群族人。
前院的管家很是无奈“老夫人,老爷今天出去时候交代过,这些日子兵马司事务繁忙,他晚上回不来吃饭,您就是在这里等着,也是没有改变啊。”
张婉坐在正堂主位,一脸蛮横“那就派人去请他回来!就说我今日有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和他商议出个结果,要不然说不定林家又要经受一次灭门之危了!”
旁边的几个族人都已经听张婉讲过了事情的原委,他们也是族人当中最热衷于功名富贵的。
要是张婉不能被皇后承认为母亲,他们林家也就不能成为皇后的母族,那泼天富贵就只能擦身而过,这怎么能受得了!
于是一群族人也跟着七嘴八舌,纷纷数落管家,让他赶快派人去找林君庭回来。
管家满头大汗,在张婉这个老夫人的威胁之下,只能从命,派人去五成兵马司告知林君庭。
过了半个时辰,林君庭骑着马回来了。
他一进门,族人们就连忙迎了上去,这个叫着侄子,那个叫着兄弟,一副没有林君庭,天就要塌了的模样。
林君庭脸色有些冷,却还是向他们点了点头,去跟张婉行礼“母亲有什么急事,这么赶着催我回来?”
张婉把听到的消息说了一遍“你看看,这京兆尹是怎么做事的!他这样做,可有一点把你放在眼里?明明我才是娘娘的生母,那顾家不过是偷窃婴儿、意图不轨的贼人,可是他却把我林家与顾家相提并论,还要公开升堂询问,他安的是什么心?”
“你快些去找那个京兆尹,让他秉公断案,分清楚是非对错,要不然你就去找顾昭,告他一状!”
林君庭其实已经有了预料,只是听到张婉的态度后,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母亲,我早就跟你说了,父亲当初是亲自手写了断绝书,娘娘与林家早无关系,你当初对娘娘也不慈爱,想来也谈不上什么母女之情,何必非要凑上去呢?”
“我如今的官职俸禄,足以让你后半生无忧,吃穿用度什么都不会缺。你就安心当着林家老夫人不行吗?”
林君庭上次这么说,还是张婉不听他的劝阻,趁他不在家带人去京兆衙门投了状纸的时候。
从那之后,林君庭对张婉就冷淡了下来。
现在看着张婉仍旧如此执着,林君庭脸上的表情简直比锅底还黑。他真的不明白张婉是什么想法!
如果当初张婉对顾昭好也就算了,好歹也有几分血缘情分,可是当初张婉是怎么对待顾昭的,她自己难道都忘了吗?
张婉气得脸上的皱纹都颤抖起来“你就说你听不听我的吧!”
旁边的族人连忙上来劝阻“侄儿啊,你别跟你娘置气,你娘她这些年,在西北可没有少受罪。大冬天的给人洗衣服,才换得些粗粮野菜,好不容易活下来,回到家里,你可不能再气她了。”
“是啊是啊,老夫人太不容易了,你是当儿子的,你不孝顺她,谁来孝顺她?你如今这般身份地位,去跟那京兆尹说一声,想来他也不敢不给你面子。”
“就是,我们又不是要作奸犯科,只是让他秉公处理而已。娘娘本来就是老夫人怀胎十月、辛苦分娩生下来的,这母女的名分天经地义,怎么反而要跟那偷孩子的贼去对簿公堂去?”
林君庭环视一周,这些人一个个看起来都是大义凛然,可是他们眼中的贪婪却根本掩饰不住。
他冷笑了一声“我娘不容易?那你们这些人,为何不照顾照顾她?反而让她自己去洗衣服换饭食?”
几个族人顿时哑口无言,当时的张婉就是个大累赘,谁想带着她啊。
林君庭提高了声音“来人,请这几位回去休息。”
跟着林君庭的士兵们冲了进来,扭着这些族人就往外推。
林君庭在他们背后补充了一句“诸位在我这里住了不短时间了,我原来还担心你们跋涉千里,没有精神,现在看来你们身体都好得很,那就请你们在这两天找好住处搬出去吧。”
这几个族人都慌了神,有的人求情,有的人大骂,都是不想搬出去。
住在林君庭这里,他们就是五成兵马司、皇后亲哥哥的族人,搬出去了,他们就是最底层的庶民百姓!
林君庭能强硬处置这些族人,可是却无法改变张婉的态度。
不管林君庭是软语劝说讲道理,还是发怒呵斥要把张婉禁足,张婉都始终不改变自己的主意。
“你若是关了我不许我出门,到了升堂那日我不能去,害得我输了官司,我就死在你面前。”张婉似乎已经疯了,毫不犹豫地就拿起剪刀往自己身上戳。
林君庭劈手夺了剪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的意味让张婉看不懂“也罢,那就随你。”
张婉没想到林君庭会这么轻易地放弃阻拦自己,在欣喜之余,又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是林君庭却已经离开了,而且一连几天,晚上都不再回来过夜。
张婉想了想,知道林君庭不可能听自己的去给自己打点,所以他不在府中,反而没有人管束于她,她还更方便行事一些。
于是张婉也就不再管林君庭,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从公中强行索要了数百两银子,每天出去打听张罗。
林君庭却坐在顾昭面前,一脸麻木“阿昭,你说得对,我改变不了她。”
顾昭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每个人都只能管好自己,就算是父母子女、夫妻兄弟,也不一定就能让别人听从自己的劝谏。”
“而……张夫人她的想法是什么,你只怕从来没有明白过。”
何长缨也已经知道了两家人争着做顾昭娘家的公案,十分好奇,特意坐在边上,胖手捧着下巴“娘,她是什么想法?”
自从何长缨来到上京城,顾昭做事就不再背着她,如果何长缨感兴趣,她还会详细讲解其中的缘由。
就连这次涉及自身经历的事情,顾昭也没有瞒着她的意思“张夫人她开始的时候,脑子里只想着得到丈夫的宠爱,所有人,包括她的儿女,都是她争宠的工具。”
“能够帮她得到宠爱的,就是有价值的,就能得到她的关心和笑脸。反之,就不值一文,可以弃之如敝履。”
林君庭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再听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黯然。
何长缨对这件事的头尾已经了解了,所以并不觉得奇怪,而是继续追问“那她现在想当皇后的母亲,为什么却不让舅舅出面,找个机会跟你见面,跟你好好说说?”
“我要是跟兄弟们有了误会,都会当面跟他们说清楚的。她这么大年纪了,这个道理难道不懂吗?”
顾昭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因为她自己心里清楚,她跟我并没有什么误会,也不可能通过面谈来增进什么母女之情。”
何长缨睁大了眼睛,一下子就明白了顾昭的意思“娘,你的意思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母女之情,甚至你们的关系本来就是那么糟糕?”
顾昭点了点头。
“那她为什么还厚着脸皮要争这个名分?”何长缨太不理解了,“就算是赢了,也是个有名无实,她图个什么?”
“她好好的跟着舅舅过日子,当个悠闲富贵的老夫人,不比什么都好?”
林君庭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小揪揪,没错,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都比张婉看得清楚。他真是不明白,张婉疯了一样地要争个虚名,是为了什么。
顾昭扯了扯嘴角,表情有些冷“因为她想要更大的富贵,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辖制我。”
“她恨我。”
“因为我让她失去了她的夫君,她的美好人生。”
“如果她得到了名分,一顶不孝的帽子,就能成为她最犀利的武器,随时可以伤害我,让我痛苦,哪怕让我恶心,她都能感到满足了吧。”
林君庭愕然地看着顾昭,他早知道张婉不喜欢顾昭,厌恶顾昭,但是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吗?
而顾昭,显然对张婉的恶意也不小。这次的事件闹得这么大,没有顾昭的授意,陆启怎么可能这么做?
只是他向顾昭求情,顾昭说,只要他能让张婉心甘情愿罢手,顾昭就放张婉一马,让她好好当一个林家老夫人,富贵终老。
林君庭闭上了眼睛,归根结底,是张婉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罢了罢了,一边是妹妹,一边是亲生母亲,他也只能站在道义一方了。反正有他在,总不会让张婉没个着落。
一个月之后,京兆衙门公开审理林、顾两家争夺皇后之母名分一案。
整个衙门被闻风而来的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就连衙门围墙上、围墙外的大树上,都爬满了人。
陆启让两家人当堂对质,双方互相指责对方,各种只有他们知道的隐秘纷纷暴露在大众面前。还真的有顾家的邻居也从江南跑了过来,充当证人。
于是顾昭年幼时的经历被一一展示出来,刚开始的时候,听审的百姓还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
但是当他们听说了顾昭从小被高氏偷走,在顾家屡屡遭受虐待,年纪小小就要自己养活自己,还一天到晚带着弟弟妹妹、为家里辛苦劳作却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百姓们忍不住替小小的顾昭不平起来。
“偷孩子的贼就该打死!”
“对,偷了人家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却把人当成牛马一样虐待,这样黑心肝的夫妻,也敢来告官?”
“咱们皇后娘娘可真是软心肠,要是我早就把他们全都给打死了!”
张婉听得眉飞色舞,嘴巴几乎要咧到耳朵边了。
但是没多久,对她不利的内容也被公开陈述出来。
顾有富为了翻身,把林雪容才十来岁的时候,就派人去江南联系他,给他银子让他弄死顾昭的秘密讲了出来。
“那来送信的就是国公府的家生子,国公府夫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们做的事?”顾有富故意把罪责往张婉身上引,“所以虽然是我家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