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舞非常不解“只是被关怀了一下,不用说世界末日那么恐怖吧……难道他之前对你非常差吗?”
华霖冷漠的语调透着厌恶“你不明白的,他是一个心里只有利益的人,被关怀是因为还可以被利用……现在我已经对家族没有价值了,这关心就显得非常不合理。”
要受到多深的伤害,才会这样形容自己的家庭?
黎舞第一次感觉到,华霖沉浸于极端的封闭生活,也许不仅仅是因为糟糕的免疫系统,还有一些心理上的因素。
“在正常情况下,在他的价值体系里,他唯一希望我做的事情,就是安分守己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而不是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重新来帝都折腾。”
看到华霖重新变成平时冷静的样子,黎舞也很懂分寸地不去追问,只是顺着他的逻辑往下思考。
“你的意思是,他现在不仅帮我们掩饰,居然还上门亲自考察我……是因为发生其他情况,改变了他对你的态度。”
“没错……如果末日来临,所有的家族荣耀都不能延续,那他内心的价值取向发生巨大改变,我的首要身份才会从‘家族丑闻’上退下来,变成他的儿子,变成他良知上的亏欠……他为了谋求死前的问心无愧,进而想要弥补一下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
华霖站在玄关处,回头望着黎舞,也不知在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以后不要让那边的人再进来,我回去上班了。”
进来得太急没脱鞋,玄关到客厅的地板上有几个华霖留下的脚印,爱德华默默地拿出清扫工具,黎舞则安静地看着光脑里人数众多的全家福。
究竟是什么事,让父母可以舍弃自己的儿子?
黎舞看着忙碌的管家,试探性地问道“既然我要扮演他的未婚妻,为了不露马脚,有些事情也该提前和我说一下比较好吧。”
她指天发誓,绝对严格保守秘密。
爱德华叹了一口气,从系统里向华霖发起权限请求。
“是否授权爱德华管家将机主的身世情况告知黎舞?”
几分钟后,系统授权全面通过。
“告诉她吧,和她的故事比起来,我这些事情简直微不足道。”
这个春光惨淡的下午,黎舞听到了一个有悖伦常、匪夷所思的故事。
三十世纪,人类在基因生殖工程方面已经取得相当的成就,不少发达国家已经开放并且形成合法成熟的“基因定制服务”体系。
只是,华夏这个传统古老的国家崇尚自然生育,始终坚定不移地抵制着这项“制造人类”的技术,并且将“代孕”、“胚胎筛选”、“定向基因”等产业列为违法项目。
可惜这种种措施都不能彻底阻止某些人的执念,他们暗中通过极端手段,付出高额价码甚至不惜突破法律底线,也要创造一个完美到极致的家族继承人。
华韬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与欧阳家族联姻后,男人带着新婚妻子秘密前往国外检测基因序列,机构评判结果显示,欧阳静作为母体的素质不够,很难孕育出高智商的后代。
华韬知道后,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欧阳静,竟然使得她同意成为“代孕”容器。
就这样丈夫与不知名女人的基因融合,成功培育出符合测试的胚胎,植入妻子的子宫。
十个月后,欧阳静在国内自然分娩,生下两人名义上的“长子”华霖。
全新的科技理念冲击着黎舞老旧的三观,她无法理解地望着爱德华,不明白人类社会为何疯狂至此。
家族合照上,华霖站在华韬的右侧,而华韬搂着欧阳静,两个人都挂着标准得体的社交微笑,另外一个男孩看起来比华霖年轻个四五岁,他亲昵地靠着欧阳静,笑得阳光灿烂。
她摸了摸屏幕上华霖淡然无波的双眼“想必博士的童年是很不愉快的。”
爱德华平静地陈述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直到主人20岁的时候,才被制造出来。”
只是当时,心理医生已经确诊华霖患有轻度自闭、社交障碍、回避依恋等心理问题。
“大约三年前,银叶病毒爆发,博士多次感染依然无法建立自身的免疫体系,而家族其他人都很快产生抗体。为了找到治愈方案,医院多次要求提取患者的基因切片进行检测,但是均遭到华韬的拒绝,后来祖父感觉到事情有蹊跷,在博士的病床前再三逼问,夫妻两个才坦白一切……”
随后就是毫不犹豫地弃车保帅。
银叶病毒留下的后遗症,让华霖身体的免疫系统崩坏,不再能够负荷高强度的研究工作。
此时,华韬已经压倒其他兄弟,得到父辈的认可,成为华氏芯能真正的掌舵人。
随着科技天才沦为长期病号,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长子再也不能为他的权势增加砝码,反而因为携带无法治愈的基因缺陷成为他阴私动作的铁证。
一旦华霖身份曝光,欧阳家族势必要兴师问罪,而华氏芯能周围环伺的群狼一定抓住机会疯狂攻击,届时华韬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而集团内会重新展开权利的争夺战,整个家族陷入内忧外患的局面。
几番权衡利弊之后,工具人华霖提前谢幕,功成身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股份。
从最终结果看来,忍辱负重的欧阳静才是最后赢家,十月辛苦怀胎,最终换来她亲生儿子华冶全面接收华霖全部的奋斗成果,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坐享其成。
黎舞听完气得牙痒痒“博士也太好说话了,要是我肯定得折腾一番。”
“当时博士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调养身体……而且如果不妥协,可能都不能活到现在。”
爱德华收起光脑,对黎舞露出一个微笑“不过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切又好了起来……比起之前被蒙蔽在纸醉金迷的谎言里,现在这样简单纯粹的日子才是博士真正想要的。”
听完这个故事,黎舞对华霖的印象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她竖起大拇指夸赞道“博士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坚强的男人!”
“我也这样觉得……博士今天肯定心情不好,我应该准备一些让他放松的东西。”
爱德华立刻动手订购了一打低度的气泡果酒。
“这是什么好东西?给我也来点……”
于是,华霖下班回来后,就在客厅里看到一个醉醺醺的女酒鬼。
屋子里回荡着温和的华尔兹,黎舞赤脚站在沙发上,快乐地向他招手“嗨,博士!快来喝酒,哈哈哈哈,这个东西喝完了轻飘飘暖洋洋的,好舒服~”
茶几上摆着几瓶空了的“深水炸弹”,旁边是未开封的他喝惯的果酒,厨房的门关着,里面隐约传来炒菜的声音。
爱德华怎么给她喝这么烈的酒,而且她好像还喝醉了……
华霖靠近她,想扶着她坐下,她却俯下身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华霖,不用太难过!毕竟出身这种事情,连神都没法替自己决定……”
她很没形象地打了个嗝儿,嘴里喷出一股浓烈的酒香。
“人类的一生非常短暂,能够在既定的条件里,努力达成自己的人生目标,追求自己的自由,就已经非常伟大了……你已经非常了不起了。”
看着她酒意酡然的脸颊,感受到她掌心的暖意,华霖肆无忌惮地望着她失去焦距的眼眸,轻轻扶住她的腰肢。
“嗯,我现在已经没那么在意了……这是我无法选择的命运……你先下来,你这样会摔倒的……”
“可是,那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对吗?”
她像泥鳅一样从他指尖溜走,踩着沙发的脊背,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天花板,宣泄似得大喊。
“你的父亲和天道一样,都是自私的大混蛋!他们随意地创造,榨取造物身上的每一寸价值,最后还一点儿都不管你!……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这样草率地决定别人的命运!”
即是控诉,也是发泄,灼热的酒意让她毫无顾忌地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
“我被创造出来,除了责任与禁忌,他什么都没告诉我!从来没谁教我该做些什么才是对的,全靠自己在一片荒蛮与未知中摸索……”
回忆起过去,黎舞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
“刚诞生的那几年,我几乎没有休息过,每天都被质疑与困惑折磨得不得安宁,可是神明是氏族的北斗星,它试错的代价是鲜血淋漓的…”
华霖看着黎舞滑落下来,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小团。
“在逼迫姬珩发神誓的时候,我觉得我自己终于解脱了,就是愧对我的族人,我们数十年的积累都成了他人的垫脚石…”
原来,神的内心也是会受伤的,她似乎没有看上去那样快乐。
他轻抚她蓬乱的头发“你已经尽力了……做事不能单纯以结果论,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
“是这样吗?”
“是的,他们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们才会千百年都没有忘记你。”
受到安慰,她似乎好受了一点,用脑袋蹭了蹭华霖的手,接着歪着脖子彻底醉了过去。
虽然没喝酒,但是看着黎舞耍了一顿酒疯,华霖竟也觉得内心再不知不觉中,受到宽慰许多。
毕竟,神连神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何况他这样渺小的一个凡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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