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是从什么时候起就阴雨不断的呢?
洛渊也不记得了。
黑色霉菌在他的阴冷潮湿的世界里肆意滋生着。最初,它们只是生长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而如今它们已经爬满了墙壁、门廊和窗棂,甚至马上就要遮蔽了天空。
而那个女人,远远地,就在霉菌蔓生处。她浑身湿透了,颤抖着,无言地看着他。
他想替她擦掉脸上的雨水,为她撑起一把纸油伞,替她驱赶阴冷,可他走近一步,她便退后一步,永远和他保持着十几丈的距离。
她就那样静默着,站在他大雨倾盆的世界里,望着他穿着华丽的衮冕服,带着卷云冠,走上大殿正中的金龙宝座,接受群臣朝拜;望着他在新婚之夜独自穿过御花园,前往皇后的寝宫;望着他匆匆赶往慧妃的惠宁殿,去探望他刚刚落地的第一个皇子……她站在他的世界里,默默地见证他人生的每一刻。
他最开始是无比愤怒地,他冲她吼道,是,我又给自己添了几个妃子,你要是不愿意就走过来骂我,打我啊,为什么?为什么就站在那里,不肯靠近我一步?!你不知道你那个样子,我有多心疼吗?为什么,为什么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若凝,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可她依旧一言不发地站在十几丈远的地方,脸上是悲伤。
也罢,你不肯来,那我便去见你,他喃喃道。
永安二十年,是她离开的第二十二年。
虽然还正值中年,可鬓角早已染了白霜,身体也越来越不如从前了。
今早太子送来了珍贵的药材,特意叮嘱他要在早餐后尽快服用。如今已是太子监国的第二年了,虽然只有十六岁,但是太子在他的教导下做得很好。现在的太子已经可以独立处理朝中大政,而无需他过问了。
他想,他现在终于可以去见她了。
这一年的夏末,他终于回到了那个山谷中的小屋。
小屋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山谷微风穿过窗户,吹拂起衣柜上挂着的红色嫁衣,引得嫁衣上的宝石轻轻碰撞,发出玲珑而清脆的声响。
屋前的绿地上,有一个被鲜花围绕的小小衣冠冢,冢前种着青松如今已经长得有碗口粗了。
“吾妻杨氏若凝之墓,”年轻的太子穿着黑衣的龙袍,站在墓碑前,念道。母妃曾告诉他,这里葬着的是父皇最爱的女人。
他一直好奇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为何能让凛若冰霜的父皇一辈子都念念而不忘,可是母妃却警告他,那个女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父皇面前提起的禁忌。
“翷儿,”身后的人在叫他。
太子回头,看见是父皇。“父皇,”他道。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她的故事,”洛渊轻抚着青石的墓碑,眼里满是深情和留恋。“她是我的娘子,你一定对我和她的故事很好奇吧……”
“我是在七岁那年一个夏日的傍晚,第一次在幽州城的码头遇见她的……”
那是太子第一次听父皇说起她的故事。他沉浸在父皇哀婉的声音里,竟有些出了神。
“翷儿,翷儿,”他听见父皇在叫他。
他连忙抬头,看向父皇,“是,父皇。”
“山下围猎的号角响了,一定是发现了好东西,你快去看看吧。”
“那父皇呢?”
“我累了,要进屋歇歇了,”说着,洛渊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过身便身后的小木屋走去。
太子望着父皇的背影,目送他走进小屋。
山谷微风送来父皇吟的一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永安二十二年,皇家围场中一木屋走水,帝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