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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1 / 1)

在云峰公社干了二个多月的事后丁香他们回了家。

回家时梓阳媳妇杨老师从公社食堂学校食堂等等他们能弄到呷的地方托人弄了两袋包子油条之类的分别给了绪宗丁香他们,把丁香他们挣的粮票部兑成了粮食、花生、红枣之类的装了两大包。

走的时候,梓阳嘱咐公社开车的刘师傅顺路把他们送到了三里大队。下车后,丁香用扁担担着沉甸甸的东西回了家。

到家时天已黑,看到担着东西回家的丁香,家老小都很兴奋,邹龙颠着跑过来抱住丁香的腿,口中叫着:“妈,妈……”

夜深人静时,丁香偷偷把粮食打开给秋生看,秋生浮肿得变了形的脸庞的眼晴里射出惊喜的目光。

半夜三更,丁香!夫妇叫醒了孩子们。望着白花花的包子和金黄的油条孩子们个个欢喜得不得了,寒香还兴奋的叫了起来。

秋生忙喝道:“你再嚷嚷试试,等下哥哥老弟呷的时候你就只有在边上打望的份哒!”

当时唬得寒香不敢再吭气,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的望着那些个包子油条啥的入了神。

丁香给每个孩子一人一个包子,油条给了秋生,剩下的还能呷个一二回。

秋生看丁香自己没有呷,便说:“丁香,你自个咋不呷呢?!”丁香看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们心中酸楚,口中应道:“我在外面天天呷这些都腻了,再说回来时我呷得饱饱的,不饿呢!”

呷完东西后,丁香对孩子们说:“你们不要同别个讲家里有包子么子呷的,谁讲出去了谁以后就冒得份哒!晓得吗?!”

孩子们懂事的点着头,个个回屋睡了。

丁香秋生上床刚睡下,丁香思虑了好一会后,推了推秋生说道:“哥哥嫂嫂他们也不容易,要供养妈妈,再加上丽妹几一张嘴。要不你去送四个包子给妈妈他们呷,他们也不容易!”

秋生一听,早一翻爬起来,回道:“要得的,我怕孩子多冒得呷的你不愿意呢!”

丁香也爬了起来,摸摸索索的从夹壁里藏好的粮食袋里取出四个包子,清了清只剩下五根油条了。丁香小心把剩下的油条拿了出来,用烧纸包好塞到床铺草角上平整了一下仔细藏好才放心。

当秋生夫妇半夜敲门叫醒夏生婆婆他们送上包子时,他们个个欢喜得不得了。

平时对丁香有些疏远的胡桂娥眼晴都湿润了,口中说道:“幺嫂,你屋里人口多,不要想着我们,给一个妈妈呷就行呢!”

丁香忙说道:“一屋人讲么子客气,有口呷的大家都呷一口,俗话讲多呷咸菜味,少呷多多味!”

丽华拿起包子张口就咬了起来,婆婆有些不悦的瞟了她一眼,丽华见状忙低下头小口小口的吞咽着。

好多年后,丽华嫁人后回娘家时还多次提起幼时饿死人的事时,幺婶几给她的那个香喷喷的包子。

剩下的那五根油条分二回才呷完,呷之前丁香先把油条撕成六份分均匀后才在半夜里叫醒孩子们偷偷呷,那些花生、红枣之类的粮食撑了好几月呢!

多年后邹龙还养成了一个毛病,到半夜一点多会准时醒来,他笑着说都是当年妈妈半夜里弄呷整出来的毛病!

其它人家就没那么乐观了,春生家孩子一大串四五个。春生夫妻又冒得丁香那点本事,偷偷搞口呷的还半夜三更二夫妻呷了,不敢叫醒孩子们。孩子们太多,也分不下去,只好大人呷了白天才有劲挣到十分工。

有一回显祖还半夜醒来拉尿时,偷看到春生夫妻偷呷的事。几十年后都一直耿耿于怀,说爹娘当年只顾他们大人,都不管他们兄妹死活。

会计易桂云还用职务之便偷了队上一小袋粮食藏进了他老母亲的棺材里,后来还是他亲侄子易涟云举报给夏生。

为这事易桂云丢了会计挨了批评,好在当时夏生不计恩怨强压了下来,没有上报大队才不了了之。当时感动得易桂云五尺男儿当场掉了泪,以至于第二年秋生病逝后他知恩图报力主给有福评了十分工,有贵评了个八分工。

这是后话。

一到半夜,队里大人小孩都偷偷摸黑跑到山上翻过的地里找遗漏的花生红薯什么的来呷——有些红薯花生还是人们白天干活时故意只拨了苗,只等晚上又偷偷来挖取。

甚至队上有些女人半夜爬起来,偷偷溜到生产队去地里掰几个老玉米回家。有时不小心弄出响动让守夜的男社员抓住了,脸面都不要,就在玉米地里同男社员弄上一回,拉起裤头抱着玉米回了家。

那年头,人饿昏了,脑回路还是挺灵光的,都变着法弄口呷的,饿急了讲道德廉耻是件奢侈的事。

四队还因为呷的弄出了人命。

四队的保管员清点仓库时发现仓里少了一袋花生,惊慌的他连忙报告了队长桂子正。

桂子正二十岁年纪,积极冲动,当日连夜召开社员开会查找偷取花生的社员。社员们一个个举报曾靠近仓库的人,排查来排查去只有桂重阳的老婆胡秀莲有重大嫌疑。当天中午时她一个人独自经过了仓库附近,与保管员声称的丢失时间相近,且没有人能证明她当时在做么子事。

桂子正十分兴奋,为他福尔摩斯的头脑洋洋得意,连夜叫来了陈支书共同审问胡秀莲。

胡秀莲根本没有偷取花生,但百口难辩无法自证清白。折腾到子夜时分,胡秀莲只是哭哭啼啼死也不承认偷了队里花生。陈支书见没有办法,便提议明天接着审今夜就算了。

陈子正一见扫了兴,他便窜通队里几个积极分子向支书提议,说胡秀莲死不承认悔过是抗拒总路线的行为,建议把她关进丢花生的仓库里关上一晚,让她好好反省。

陈支书听了,觉得也有些道理,便同意了他们的意见。

第二天一大早,当桂子正他们打开仓库时发现胡秀莲已经解下了自己的裤带吊死在仓库顶上的挂钩上,没了裤带的裤子褪到了脚髁处。

桂重阳父子得讯后哭得悲天怆地,把胡秀莲取了下来弄回家早早安葬了,可怜的是胡秀莲最小的儿子刚刚一岁半呢。

后来胡秀莲弟弟改革开放后当上了村支书,他对姐姐的死一直耿耿于怀,来四组处理纠纷时都有些情绪,与四组多数人家都不对付。

八十年代后偷取花生的一队桂青山抱养的侄子桂三娃,在一次酒后透露了是自己当年偷的花生。话传到桂重阳父子耳里他们十分愤怒,自此后与桂三娃家断了往来。

桂重阳自胡秀莲死后一直鳏居没有再娶,一个大男人即当爹又当娘的一把屎一把尿把五个儿子养大成人,其中的艰幸无以言履!临终时他看了看五个儿子,指了指头下的枕头,说道:“崽呀,我死哒后你们翻开我枕头下的床单,下面有点东西你们一定记得不要烧了,要葬到我的棺材里放在我胸口上,只有这样我才会安心!”

当天夜里桂重阳逝世后儿子们依照老父亲遗言翻开枕头下的床单一看,下面整齐的叠着一件白色衬衣。大儿子当时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当年他娘穿过的衬衣,他哭着向弟弟们讲了这件衬衣的来历,弟弟们听了当场嚎啕大哭,哭声绕梁穿宇。

那年头,饿坏冤死的人像地上的蝼蚁一样,听天由命。

丁香后来看见孙辈们呷饭时,把没脱壳的饭粒挑出来扔在桌上时。丁香总是默默用手捏起来,剥了谷壳咽了下去,嘴里念叨着:“你们冒呷过亏,当年你姑姑她们还嚼稻草杆呷呢!”

秋生的病情一日日加重,到冬至时肚子胀得像个临产的孕妇一般,比丁香怀胎的肚子都要大,撑起的肚皮发着亮光,皮下的血管清晰可见。

丁香见秋生这副模样,便央了春生夏生兄弟抬着去了卫生院。卫生院的刘医生按了按秋生肿胀的肚子,摇了摇头,悄悄把夏生拉一边对他说道:“你这兄弟横竖三五天光景了,还是拉回去好好养着!也不要忌口哒,他想么子呷的弄些给他呷,尽下心意好哒!”

夏生一听犹如五雷轰顶呆住了,没得法只好随便弄了些止痛药和春生抬着秋生回了家。

回的路上,三兄弟都没有说话。秋生也晓得病情严重反而平静许多,睁着眼看着沿路的景致与熟识的人家,生怕今后永远看不到了。

秋生自冬至后便上了床,下不了地。丁香婆婆白天寸步不离,守着这个从来不惹她生气的儿子整日以泪洗面。

秋生自知时日不多,死撑着咬牙忍住疼痛不在丁香婆媳面前哼一声。实在受不了,身子倦着,双手死死掰着床沿,豆大的汗沿颈脖滴落床单湿了一大片,床沿都留下了他十个指头抠出来的深深掐印!

丁香看着床上病得不成人形的秋生心如刀绞,思来想去还是明天打发有福上公社卫生院买些药回来治治——有福有贵自秋生重病后双双辍学出工做事服侍秋生。

第二天天未亮有福叫上春生家显祖一起打伴上城里买药。

路过村口一个旧时土地祠时,显祖有些惊讶的对有福说道:“福哥,刚刚我在窑那边明明看见一个男的进了那个土地庙,出来时是一男一女两个人,一转眼那一男一女就都不见哒?!”

有福有些胆怯的看看了晨昏中大柳树下那座仅仅1米多高,有些阴森的残破土地庙。心中顿生恐惧,忙说道:“显祖啊,那个破庙才半个多人高,那里钻得进人?你眼花了,千万莫乱讲,快些走噢!”

有福这么一说,显祖也有些后怕,两人逃也似的跑了起来。

奔跑中,鞋子溅起的沙土打在显祖后背上。显祖心中更加恐惧,以为是老人们讲的鬼追人,便没命的狂奔起来!

有福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追了好一路才赶上显祖。

这时天已大亮,有福气喘吁吁的拉着同样上气不接下气汗如豆下一脸惊恐苍白的显祖,问道:“显……显祖,你……你搞么子!跑那么快干嘛?!”

显祖惊魂未定的讲了刚才的事。有福摇了摇头,缓了口气说道:“冒得的事,学校的老师们都讲世上冒得鬼的!”

虽如此,有福他们买了药后仍然不敢再从那个土地祠路过了,他们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家。

丁香看到有福他们有些异样,尤其是显祖脸色惨白有些渗人,便追问发生了什么事。

有福便偷偷把丁香拉到院外,同丁香讲了大清早发生的事。

丁香听了,忙进屋抓了几片茶叶冲了杯茶,对着藏着观音菩萨的地方作了几个揖,口中念叨了一番让显祖喝了。

丁香此刻心灰意冷,她虔诚的相信秋生已经走了生魂要离她远去了。想到这,泪水夺眶而去,丁香没有去擦拭,任它顺下巴滴落地上溅起泥地的尘沙。

几天后,秋生病在床上多日冒得么子事,隔壁春生家平日壮实的殷嫂嫂却豪无征兆的死了。

当时春天哭哭啼啼的跑到丁香婆婆屋里诉说时,婆婆还不信。春生哭着说昨天夜里他媳妇偷偷呷了一些生的豌豆,早上起来时,发现她竟然在睡梦中被未咽下的豌豆活活噎死了!

丁香他们一家帮着春生料理完殷嫂子的身后事的当天晚上,秋生精神出奇的好了很多。

当天夜里,秋生同丁香聊了很多。

当讲到他们第一回见面时,秋生邀请丁香奶奶她们来丁香堡做客被丁香奶奶开玩笑的往事时,秋生腊黄的脸上泛着一丝红晕神情还有些得意。

他拂了拂丁香有些散乱的头发说道:“丁香,妹啊,有些事天注定了的,是你的永远是你的,跑不掉,你信吗?!”

丁香静静聆听着重重点了下头。

然后秋生又讲起了第二回救丁香然后打伴去新化,后来在华容遇上他爹的事。

秋生有些开玩笑的说:“丁香啊,人家做女婿的头回见丈人,丈人都是招待上宾一样!你爹倒好,躺地上想讹我的钱呢!”

说到这时丁香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回道:“谁叫你当年人模狗样一个大老板样子,他不讹你,讹谁呢?!”

接着丁香回忆了当年秋生在外经商时她担心受怕的往事,讲了她自秋生他们益阳被日本人飞机炸了货物困在重庆几年回不来的往事。

讲到这时两人都沉默了,他们晓得,那回是暂时离别,以后可能就永远见不到了!想到这,丁香落泪了,她怕被秋生看见偷偷脸转到床单上揩了一下头把泪水拭掉了。

后来他们又聊起了丁香舅舅,秋生聊起了姚衍的勇敢仗义时,秋生有些伤感的说:“舅舅那人不说他,虽然他后来有悔意也属罪有应得。可姚衍是抗日功臣,还救过我和大哥的命,他们那些王八蛋怎么能扒了他的坟呢?!怎么说舅舅犯的错,不应该让他死了都不得安宁啊!”

丁香听完默许的点了下头,说道:“是的呢,听说姚衍他们遗下的宁伢几人挺聪明的,活脱脱像极了年轻时的姚衍。上回我去梓阳他们公社做事时,听杨老师讲他蛮听话上进学习好,还挺孝顺梓阳夫妻呢。去年念完高中后执意去当了兵,说要继续他老子遗愿保家卫国。秋哥,你说人啊这一世讲不清楚的!想当年我舅同王先生同在一个学堂教书平日兄弟一般,后来国共争天下我舅出卖了王先生,我舅还带人抓过梓阳父子好几回,明码标价八元光洋一斤的肉呢!最后王先生还惨死在县衙门的皂荚树上!当年梓阳与你在常德落了难时,姚衍却丝豪不记前辈人的恩怨救了你们两个,种下了善缘!今朝梓阳夫妻反过来收养了姚宁也算是王家与姚家的奇缘了!”

秋生静静听着嗯了一声,深吸了口气说道:“是的呢,所以老辈子们常讲,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乡里乡亲平日有个恩仇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个村寨代代住在一起,冒得化不了的仇怨!你看我们大队玉碧大姐夫妻双双去了世,他老兄何县长就冒去报复过胡家弟兄,那是他聪明有远见!你想想龙二爷活活让胡满生他们打死哒,却没有动过何县长崽女一根豪毛!不是胡满生是善男信女,实在是他也晓得已欠了何家里两条人命,再把何家里往死里整,他也心里总有些愧!”

讲完这些后秋生忽然双手捧住丁香的脸,盯着丁香的眼晴一字一顿的说道:“丁香啊,千里搭长棚终有分别日!我病哒年把哒,拖累了家苦哒你!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真去了……”

听到这些,丁香泪水奔涌而出,摇起了头,哽咽着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秋生缓了一下情绪,平静的说道:“俗话讲,只治得了病救不得命!我的事我明白着!你听我讲,我死哒你如果遇上单身品性好的男人家不要拘节,一屋的崽女你一个人扛不住的,我在阴间也会不安心!这冒得呷的朝份我也才见过,不晓得么子时节才是个头!如果实在养不了,把寒香、邹龙送了人,也是给他们一条活路!肚里的生出来还要呷奶冒人要的,你以后日子我不放心啊……”

这时秋生自己也抑制不住,悲恸哭起来了。丁香一边流泪一边抚着秋生已骨瘦如材的后背安抚着。

那一夜长夜漫漫,丁香彻夜未眠。

第三十五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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