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福十一年,八月二十四,幽北,燕京。
城头上的守卫隔得远远的就看到了那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那条长龙绵绵不绝,直到地平线的尽头,还有那支巨大,又无比醒目的......黄龙缠日旗。
那是,皇帝的象征,皇帝的旗帜!
守卫努力瞪大了眼睛,看了好一会他才跌跌撞撞的跑向城楼那边,他边跑边呼喊,“皇帝......皇帝陛下!皇帝陛下来了!”
一个时辰后,华丽的龙辗停在了燕京西门口,燕京州牧卢君晟带着一干州郡官员站在城门口,他抬头扫视温厉以及他身边的几个心腹,微微眯着眼睛,“不知温大人此是何意?”
温厉在马上微微欠身,也不下马,就让卢君晟这么仰视着自己,语气里带着些不愉快,“卢大人,有什么问题,不能进城再问吗?陛下御驾在此,你这样,有损皇家威仪啊。”
“有些事情,就只能在这里做,等进城,就迟了。”卢君晟语气坚定,并没有退步,“微臣得到消息,说陛下已经......”
“哼!”温厉也不再掩饰自己的不快了,他几乎是怒吼着说,“帝都被围,卢大人却无视勤王铁券按兵不动,如今陛下圣驾在此,卢大人却还怀疑?光这几项罪行,就已经足够让卢大人那颗宝贵的头颅离开你的脖子了。”
“多说无益,我只有亲眼见过陛下,才会放行。”卢君晟还是不退让。
温厉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看这边,卢君晟抱拳欠身走到龙辗面前,掀开了小窗的帘子,然后他忽然变了脸色,后退两步整个的跪在地上,“陛下,臣罪该万死,还望陛下恕罪!”
“行了,”龙辗里的人冷冷地说,“有什么话进城再说吧,卢爱卿。”
“是!”冷汗瞬间就浸透了卢君晟的内衫,他跪在地上,等温厉带着龙辗进入城内,“恭送陛下!”直到龙辗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才缓缓站起来,看着龙辗离开的方向不发一言。龙辗里面那个男人的眼神,给予自己的威压,连自己的双腿都忍不住颤抖。
“那就是......天子之威吗?”卢君晟喃喃。
“天子之威吗?”一个魁梧的男人走上来站在卢君晟身边,他是幽北三军的副统领——长孙胜,他拍了拍卢君晟的肩膀,“能让你这样的人都忍不住下跪的人,那大概就是,真正的天子吧。”
......
“陛下,出去幽北三军大统领宇文云,燕京所有官都在这里了。”卢君晟低着头跪在朝堂之上,而皇帝坐在高处,眼神还是如之前一般冰冷。
“行了,朕乏了,”皇帝忽然站了起来,也不去看下面跪着的官员是什么表情,他由两个宫女搀扶着走入内堂,“国舅,接下来的事情就由你全权负责吧。”
“是,陛下。”温厉对着皇帝的身影一拜,然后他转过头来扫视匍匐在自己面前的官员,阴冷的笑笑,“诸位,请起吧。”
“想必诸位已经知道了,帝都陷落的消息。”
“我们还得到消息,陛下已经......崩于天启城......”一个瘦高的官员看着温厉说出这句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温厉的脸上阴晴不定,他忽然狠狠的拍桌,整个大殿都回荡着那个吓人的声响,温厉抬起头看着那个官员,冷冷的说,“来人,把这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蠢货拖出去斩了。”
瘦高官员一下子瘫倒在地上,竟然连挣扎呼喊也忘记了,就那么被旁边的卫兵脱了出去,温厉再次扫视所有人,他的声音又冷了几分,“陛下还在这里就胡言乱语,希望诸位以后管好自己的嘴,若是再出现非议陛下的情况,我,绝不手软。”
“陛下已经决定迁都燕京,稍后就请卢大人,前去督造宫殿,以供陛下生活起居使用。”
“温大人!”卢君晟忽然站了起来,“燕京有文帝东游时所建行宫,应该足够陛下居住了。”
“那是行宫,如今是要把这里作为下一个都城,就这么大的皇宫,卢大人不觉得有损皇家威严吗?”温厉大袖一挥,又说,“我也知道卢大人难处,拓拔炎这个逆贼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攻过来,此时的军费必然紧张,所以我也不为难卢大人,卢大人只需去督造一座跟天启太清宫一样的大殿就行,至于寝宫,就只能先委屈陛下一下了。”
卢君晟强忍着怒气朝温厉一拜,双拳狠狠地握紧,说,“谢,温大人。”
“卢大人,记住了,这件事是交给你全权负责,出了差池,陛下唯你是问。”
“是,微臣明白,微臣这就去办。”卢君晟又是一拜,转身退出了朝堂。
温厉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低下头开始对着立在自己面前的官员说起官话,大概就是慰问,对以后的要求,以及一些特别的规矩。
卢君晟拉着张脸,脸上的表情阴沉的吓人,一个男人忽然从房檐上悄无声息的跳下来,跟卢君晟并肩走在一起,“大人,你怎么看?”
“什么?”卢君晟抬起头看了看这个男人,他是自己府上的一个幕僚,晋孝之,卢君晟只听说这个男人有一身本事,却从没见过他施展,他平时散漫惯了,就喜欢在城中各个地方飞檐走壁,听一听各处的八卦消息,然后说给府上的丫鬟,把她们逗得咯咯直笑。
总之不管怎么看,卢君晟都觉得他不过是个稍微有些本事的登徒子罢了,所以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人。
“温厉带着皇上来燕京啊。”晋孝之把双手放在头后面抱着头,漫不经心的说。
“还能怎么看?天启城破之际温厉率领皇城的虎贲,禁军护送着陛下出城,然后来到燕京,燕京是中州相对安全,也距离天启比较近的地方。”
晋孝之愣了愣,说,“也许吧?但我总觉得背后肯定大有文章。”
“还能有什么文章?”卢君晟没好气的说,“难不成皇上还是假的?”
“这事情说不准啊。”晋孝之说完,又跳上房檐,消失了。
卢君晟看着晋孝之离开的方向皱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他脸色一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行走的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他回到州牧府,走进书房关上房门,提笔写下一封信,信上不过寥寥几字,他却写了半天。终于,一炷香的时间过后,他推门走出来,然后唤来管家,对着他耳语几句,管家点了点头,小跑着离开了,卢君晟这才出了州牧府,准备去为新的太清宫的修建做一些工作。
......
帝都,天启城。
天明宮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浓烟把整个皇城都遮住了,它最后倒塌的时候像是龙之坠天,而皇帝收集在里面的珍宝大多也被烧毁砸碎了,拓拔炎站在天明宫的废墟前久久沉默着,直到士兵从废墟里刨出一具被烧的不成人形的尸体,尸体身上完好无损的龙袍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龙袍上不过是沾染了些灰尘,还有些地方被熏黑。
“把他带去他家的祖坟里埋了吧。”拓拔炎瞟了一眼那具丑陋的尸体,不愿再多看一样,转身就要离开。
“将军,”他身后的士兵忽然叫他,“他家的祖坟在哪啊?”
“皇帝的祖坟你说呢?”拓拔炎白了一眼那个士兵,“另外把他身上的龙袍给我扒下来,我将来有用处,你们埋他的时候记得给他弄些陪葬品,不然一个皇帝多寒酸?”
“上哪去找给皇帝的陪葬品啊?”士兵哭丧着脸。
“你身后那堆废墟里多找找,里面多得是,”拓拔炎大笑,“不过找些破烂就行了,好的那些得拿来给我!老子还得拿那些东西给你们发军饷呢。”
......
天福十一年,九月,司州,河内郡。
“相公,明天就是上交赋税的日子了,该怎么办啊。”昏暗的烛光面前,面瘦肌黄的妇人一脸愁容,她盯着烛火看一会,又转头看着自己的相公,如此一直反复,她的手一直紧紧的攥着,紧张的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皮肤黝黑的男人坐在角落里,妇人看不清他的脸,男人开口,轻声安慰,“没事的,我已经做好准备了,你好好休息就行了。”
男人一直坐在自己的那个位置上,直到女人睡熟,他才起身,轻轻推开门出去了,离开之前还不忘关上门。
门外早有几个跟他一样皮肤黝黑的庄稼汉子等在外面,看到男人出来,几个人中最魁梧的那个给他递过来一把锄头,“来了啊。”
“嗯,来了。”男人接过锄头,冷冷的说。
“走吧。”领头的男人转过身走出了这个矮小的院墙,在院墙外,还有千百个跟他们一样的庄稼汉子正手握各式“武器”等着他们。
“走吧。”领头的男人又说,这次,他是对着周围的所有人。
夜幕下,这群由庄稼汉子,以及大多数吃不饱饭的人组成的队伍开始无声的行进,每一步,他们都狠狠的踏在地上,好像这样就能把心底的那个枷锁彻底毁掉。谁也不知道,为了做出今夜这件事情,他们的内心到底煎熬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但现在都不重要了,踏上了这条路,就再也不能回头。
浩浩荡荡的人海,他们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郡守府,领头的男人现在还记得,那个人渣郡守,因为别人交不出足够的粮食,就把那家的男人活活打死了,那个男人的女儿正抱着父亲的尸体哭得死去活来,郡守看她还有些姿色,被强行抓进了郡守府做了所谓的丫鬟。
前面就是郡守府了,这些早已摸清了郡守府值夜的规矩,每夜一换,每次门外两人,门内两人。此刻门外值夜的家丁正靠在两边的柱子上打瞌睡,其中一个的口水在嘴边足足挂了一尺长。领头男人身边的几个人一拥而上,把那两个家丁按倒在地上,捂着他们的嘴不让他们说话,领头男人径直走到郡守府大门口,用力扣响门上的铜环,一连扣了几次,才有人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开门的家丁打着哈欠问,“谁啊?”
说完这句话开门的家丁才不耐烦的抬起头,目光触及站在门外那一双双黑色眼睛的时候,他忽然愣住了,然后下意识的就要关门,但还是晚了一步,有人用锄头把把门抵住了,几个人用力强行推开门,把开门的家丁按在地上殴打,另一个家丁晃晃脑袋,显然是刚刚被周围的异动惊醒,他刚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领头的男人一拳打晕了过去。
整座郡守府都沉浸在睡梦中,没有人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郡守刚刚跟小妾翻云覆雨,此刻睡得跟头死猪一样,就连卧房的门被撞开了都不知道,倒是他的小妾抓起被子捂着胸口,一边用力想把郡守推醒。
“哎哟干什么啊?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还想再来一遍吗?”郡守睡眼惺忪,伸手就要把小妾搂过来。
“老爷,你看门口......”小妾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了?难道还有鬼不成?”郡守骂骂咧咧的翻过身,一下子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着站在自己卧房里的那些人,声音颤抖,“各位好汉,要是要钱的话,我这就去拿给你们,破财消灾的道理我懂,只求各位好汉饶我一条性命。”
死寂,没有一个人讲话,只有郡守小妾低声的呜咽。
倒是郡守忽然笑了起来,他抓住小妾的手,一把把她扯了下来,“各位要是看上了这个小贱人也只管拿去,这小骚货的床上功夫可不得了,保管把各位大爷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小妾听到这句话忽然变了脸色,她抱住郡守的手趴下去,哀求道:“老爷,求求你,不要,求求你,看在我侍奉您这么多年的份上!”
郡守冷哼一声,挣脱开小妾的手,一巴掌重重地打了过去,恶狠狠地说,“是老子的命重要,还是你这条贱命重要?”
这一巴掌小妾彻底明白了,原来自己在这个郡守眼里不过是个物品罢了,可以交易的物品,她也不再求饶,缓缓低下身去,低声哭泣。
郡守又转过脸看着那群人,低眉顺眼的说,“这个贱骨头多打就行了......”
话音刚落,离郡守最近的男人忽然一拳砸过来,郡守被打的后仰撞到床柱上,头又反弹了回来,郡守捂着被打成熊猫眼的左眼,气急败坏,“你!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我是这河内郡的郡守!我是这河内百姓的父母官!你居然敢出手打我!”
“我知道啊。”打他的男人淡淡的说。
有人点燃了油灯举着过来,照亮了领头男人的脸,郡守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是......是你?”
“嗯,是我,所以,你可以去死了。”男人挥挥手,冷冷的说。
像是忽然解开了身上紧扣的枷锁,男人身后的那些人便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怒气,举着镰刀锄头棍棒冲上来郡守的惨叫声像是受惊的猪,他们一棍一棍、一脚一脚、一锄一锄、把郡守剁成了肉泥,而郡守那个长相平平却丰腴妖娆的小妾早已吓晕过去,被晾在一旁没有人管。
天福十一年九月,司州河内郡爆发农民起义,愤怒的农民们手举农具棍棒冲进郡守府杀掉了郡守,在天未亮之时夺取了河内郡,装备精良的守城军队在面对松散的农民军时居然败下阵来,原因是他们中大多数都是农民的儿子,父母被官府压榨的经历让他们实在是下不去手,在农民军冲上来之前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就放下了手中的武器。
河内郡的起义像是燎原的星火,越来越多的郡县爆发了农民起义,虽然这些起义大多来自在稍微偏远,守备力量相对低下的乡下郡县,起义也不一定成功,但毫无疑问,起义的影响越来越大。
这动荡天下的格局,也让人越来越看不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