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嗯………”
伴随着无限拉长的‘嗯’字音暴喝声,一条孔武有力的大汉疾驰而来,相声里岳云鹏学结巴似的现实版口吃表演横空出世,张明远一愣,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那大汉已经站在了身旁,挤眼、歪嘴、跺脚三管齐下,气喘吁吁中终于完成了最后的语言表达。
“……那个手。”
大汉气喘稍停,立马换上意味深长的复杂眼神:“原……原来……嗯……是,是,是张,张……大,大,嗯人啊!”
张明远叹息,多日不见,郑彪的言语节律障碍愈发明显了。
-----俗称结巴。
正瞌睡呢枕头来了,躬身、弯腰、行礼一气呵成,宛如隔世之感,张明远惊喜:“原来是郑大人,小弟张明远有礼了。”
来人是郑彪,身为锦衣卫驻南京办事处总负责人,平时主要负责针刺各类大逆不道言论,维护皇族龙脉严肃性,按说当街打架的小事他根本不用管,可生性戆直的他眼里揉不进沙子,总以皇恩难报为由,不自觉扩大业务范围,像今天这种鸡毛蒜皮小事,他不知处置过多少次了,从来不觉得厌烦,大有以民生事业为己任,将人民调解员工作做大做强的趋势,可以说是阴暗凶残的锦衣卫队伍里一本光明的反面教材----南京城有了他,市民幸福指数有了质的提高。
虽然天生结巴,每次调解工作都是在市民们憋得很辛苦又淡定矜持的假大空环境里进行,然后又在市民们一脸惊愕的表情下离去,可这并不影响他火热的工作劲头,他觉得这是对他调解工作最高的无声敬仰礼仪。
郑彪有个梦想
----做一名扎根基层的锦衣调解员,为大明锦衣卫赢得无上荣光。
于是他今天误打误撞遇到了尴尬。
“好,好……好说,不,不,不……”郑彪快速眨眼,眼泪都挤出来了。
“不知贤弟有何贵干?”张明远热切地献上自己的分析结果。
郑彪如释重负,一脸赞许看着他。
张明远舒口气,换上委屈表情,拧着两条剑眉,窦娥诉说冤情似的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还不忘声嘶竭力地对小伙计进行无情的言语批判。
话刚说完,郑彪脚下的青石板便被跺出了一条裂缝:“大,大,大,嗯”
不再犹豫,张明远迅速回头朝着小伙计,义正言辞:“大胆,可知我锦衣卫郑彪的名号?”
小伙计早就认出了锦衣卫郑千户,此时吓得瑟瑟发抖,锦衣卫啊!多么悲催的存在,何况千户大人更喜欢跨界办案。
吼完迅速回头,张明远热切望着郑彪。
郑彪满意点点头,斜眼歪嘴貌似中风,火气很大:“岂,岂,岂嗯”为了表示此话更重要,特意加入了‘嗯’长音。
张明远秒懂,再回头,怒不可遏:“岂有此理?买卖公平,为何不让张大人入内?你可知眼前这位是谁?”
小伙计要疯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张大人?
张明远再迅速回头,认真观察郑彪嘴型。
郑彪嘴唇颤抖的很厉害,第三句话更火:“你,你,你嗯他”
张明远脖子扭得很辛苦,却豪气满满:“你个狗眼奴才,他是牧马千户所千户,瞎了你的狗眼,敢对中军都督府不敬”
说到这,张明远似乎明悟,一脸幽怨望着郑彪,苦涩道:“郑大人,小子虽不才,可以不愿以权势压人,您这不是坏了中军都督府名声吗?哎!”
为了表达自己的确很无辜,还很惆怅地望望天,为自己辱没了中军都督府名声自责得一塌糊涂。
小伙计彻底疯了,啥?牧马千户所千户,这更是个悲催的存在,传说他连郑千户都揍过,整个南京城都传遍了……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又瞅瞅那个,连下跪求饶的本能都忘了。
郑彪也傻眼了,貌似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吧?呆怔片刻,忽然意识到什么,指着张明远跺脚大吼:“你,你,你……嗯……”
郑千户很给面子,张明远哪能驳面子,一脸无奈指着小伙计:“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备好酒菜,让你掌柜出来接客迎客,一会我们谈生意。”
小伙计一掬灵,回过魂,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捣蒜臼似的咚咚磕起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凄惨的使人不忍侧目。
张明远心软,这次替郑彪做主了,默默小伙计脑袋:“去吧!孩子。”
小伙计如获大赦,连滚带爬窜进店铺。
看着小伙计逃窜,郑彪摇头,不再说话,回过头盯向张明远的眼睛却能喷火,心理很憋屈是肿么回事?
张明远第六感很强,不好意思揉揉鼻子,只好把目光投向更远方。
二人默默无语。
不一会,掌柜慌慌张张从店铺奔出,边走便哭丧着脸大声叫骂伙计混蛋,不远的距离跌跌撞撞了好几个跟头,跑到跟前连连赔罪,然后殷勤伺候着迎进店里。
到了室内,张明远也不废话,直接让罕皮把箱子递给掌柜。
掌柜排雷似的战战兢兢打开,取出一张宣纸,刚念了两句,忽然仰天长叹起来,接着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和徐大才子一样,直翻白眼,抽搐的迹象很明显。
“人生何如不相逢,君老江南我雁北。何如相逢不相识,更无别恨横胸臆……好美的词,徐渭不愧是江南第一才子。”果然是傲骨的文人,虽置身虎狼环伺犹不改吟诵风月。
纳兰大爷的词果然有毒……
“美吗?”
“美,美,太美了!徐大才子……”掌柜双手颤抖,试图找个更高级的词汇来形容此刻高山仰止的心情,奈何算盘打久了,文艺细胞裂变速度变慢,悠悠了半天也没下文,脸憋的通红,终于慨然一叹,就好像刚吃了‘伟兄’,支着帐篷拔剑四顾心茫然,很憋屈。
张明远皱眉,果断移开目光,他实在不愿看到老流氓扭曲坑洼的龌龊嘴脸。
“徐大才子这些诗可以刊印成诗集吗?”
“当然能,此等绝美诗词若不能刊印,试问世间还有……人生何如不相逢,君老江南我雁北……太美了。”掌柜又流泪了,或许他是个感情细腻的老衰男,有过一段坎坷旖旎的故事。
“好,本官便全权委托你代理这些货……诗,我们谈谈分成可好?”
“啊?”沉浸在伤感中的掌柜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明远只好耐心解释:“版权给你,代理给你,卖出去的诗集当然要分成了,难道你想吃白食?”
掌柜眨眨泛着泪水的鱼泡眼,气愤得不能自制,半晌没回过神,很明显他对眼前这个暴殄圣贤诗书的竖子充满了谴责。
“你,你,品尝,品味……品鉴如此佳作,你……你居然跟我谈钱,你,你简直……”掌柜一副女儿被强暴了的表情,气得说不出话来。
如此清雅脱俗的诗突然跟阿堵黄白之物沾上关系,掌柜感情上一时无法接受。
眼看银子已褪去华丽外装,正摆出个慵懒的风姿只等张明远走马挺枪,掌柜的却像个老鸨子死死护着银子的清白之身不愿让张明远亲近,这如何不令他生气,气血上头之时,张明远的理解力出现了偏差。
“郑大哥,堂堂大明还有没有王法了?一个小小的掌柜就敢做黑吃黑的生意,您能忍?王法能忍?”
郑彪岂能看不出掌柜的心思?但张明远这个竖子着实可恶,三番两次借他的话头,这次不能忍,不好好谴责这个竖子难消心头之恨。
“臭,臭,臭……嗯……”
张明远听力没毛病,极速转头,冲着掌柜大吼。
“丑陋无耻的资本家,锦衣卫专治各种不服,你想好了再说话。”
掌柜是个聪明人,他及时察觉到空气里的杀机,很快走出孔圣人谆谆教导的阴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小的愿意为大人效劳。”
“买卖诗集分成,我九你一?”
“嗯嗯。”掌柜捣蒜米。
“立据,画押,摁手印?”
“嗯嗯。”掌柜小鸡啄米。
合同签完,张明远长舒一口气,发财了。
良久,一声愤怒的大吼传来,吓得张明远一个激灵。
“嗯……臭不要脸的。”
郑彪终于完成了人生中最流畅的一次发音。
“郑大哥,我觉得有必要给您分一成。”
“嗯……孺子可教也。”
郑彪说话更流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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