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若雨一颗心思全放在文之隐身上,便也朝他脸上望去。只见文之隐身子又动了两动,眼睛似也正在努力的睁开。那画面简直便如金蝉蜕壳、粉蝶破蛹一般,而若雨和小綪则似个殷殷企盼的孩童,知道不能替蝶蛾剪破茧蛹,也不敢有所动作,静静的等待着。
忽然,听文之隐“唔”的一声,终于睁开眼来,二女大喜,却见文之隐迷茫的揉揉眼睛,待得眼神终于对焦,看清楚眼前之人是若雨时,不觉“啊”的一声,叫出声来。
小綪见状,又是“噗哧”一声的笑了出来。
文之隐微一定神,眨了眨眼睛,确认眼前的人真的是若雨,结结巴巴的道“你……你……我是在作梦罢?”
可他昏迷已久,喉头干燥,发出的声音却是十分沙哑。
幸而若雨和小綪都听得懂,若雨喜道“是我。你可终于醒过来了!”却是忍住让眼泪不致落下。
文之隐懵懂之间,未觉她的异状,忙问道“这里是哪里?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身子微微一动,想要坐起,却显些摔下马去。
若雨忙扶住了他的背脊,轻声道“我们在马上,你小心些。我扶你下去。”
文之隐感觉到她温软的小手,脸上一热,忙道“我自己下去便是。”便想先使同在马右侧的双足着地,直接下马。但他重伤之后乏力,却哪里有这么多力气?显些便要整个人滑下马去,又给若雨伸手拉住。
文之隐满脸发烧,但双足总算是踏上了实地,然后稳稳站定。他定了定神,回头对马上的若雨道“我去河边喝点水。”
若雨一听,又想下马去扶他,文之隐察觉她的动静,也不回头,边走边道“不必帮我。”迳向河边走去。
若雨虽听他这么说,却不禁下了马观看,只见他脚步蹒跚,摇摇晃晃,便似喝醉酒一般,好几次便想冲了上去。但想文之隐既已出言阻止,小綪又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着,只得忍下了冲动。突然,文之隐脚下一绊,眼见就要跌坐在地,若雨连忙抢了上去。却见眼前银光一闪,若雨一惊,忙煞住了脚,再定眼看时,文之隐已持了一根铁柺在手,拄着柺缓缓前行。
若雨这才明白,适才的银光竟是文之隐持柺扫过,铁柺反射出的月光。
若雨心下不解“他为何仍要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再不敢走上前去。
却听得小綪轻声笑道“姊姊你可知道为甚么?”原来不知不觉间,小綪已经走到了她的身旁。
若雨道“我怎么知道?”
小綪满脸笑意,一个字一个字的道“他、害、羞!”说完,格格格的笑个不停。
若雨佯愠道“小綪你别再说这等话,我没有喜欢他,他也没有要对我怎样,好么?”
小綪笑道“好啦,我知道,你们只是萍水相逢,过了便散了,是不是?”
若雨道“不然还能怎样?”她本来是要假意对小綪生气,不料这话一出,却是充满了怅怅之意。
文之隐这时已挣扎地走到了岸边,再也撑持不住,双膝一软,便跪在了水边。他掬几口水喝了,又用水泼湿了自己双颊,才略觉清醒了一些。微一凝神,突发觉自己的一颗心正怦怦跳动,脑中只有一个问题反覆萦绕着“她们怎么会来这里?”却是没将她二人的对话听进耳里。
他怔了一会,抱膝坐在河边,任由思绪游走。如此发了一会儿獃,才终于转头问道“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若雨和小綪本来正自东拉西扯,听了他这问话,一齐回过头来,若雨忙道“我们……我们……”虽是想要回答,却是不知该说些甚么。
小綪笑道“我跟姊姊出来走走,碰巧见到你倒在路边,若雨姊姊良心好,说要送你给你师父医治。”说完向若雨眨了眨眼睛。
文之隐瞧她顽皮神色,知她撒谎,但也无意点破,便道“如二位所见,我现下没事了,这便请回罢。”
若雨忙道“可是你的额头……”后半句那“明明烧得那么烫”还未及出口,便被文之隐打断道“就说我没甚么了,不过是太累在路上睡着而已。”他只道自己是在路上昏倒被若雨发现,却不曾知晓是另有他人救了自己,否则他满身泥泞的倒在沼泽边,无论如何也不能是不小心睡着。
若雨听他一味拒绝自己,道“好罢!那你还是会回去找师父么?”
她问这话,实是要文之隐定下承诺,以免他一会没人看见又丧了求生之念。
文之隐的用意被她看破,脸上一红,佯作不悦道“那又干你甚么事?”他们身处在暗夜之中,他那微微脸红却是没被瞧见,若雨只道他是真的生气,急道“你的伤势是由我爹爹引起的,如果你就因此丧命,那跟我爹爹杀人有甚么两样?我怎么能不管?”这件事本来只有他二人知道,这时情急之下给若雨抖了出来,一旁的小綪不禁张大了嘴,叫道“姊……姊姊,是……是你爹爹?”
文之隐佯怒道“谁让你讲出去了?我现下健康的很,你也好,你爹也好,没有人必须承担我的死活!”
若雨见他突然动怒,大吃一惊,怔了半晌,才终于轻声道“不如这样,就当我想去看看你师父,带我去,好么?”
文之隐道“你又不是我师门中人,凭甚么见我师父?”嘴上虽是拒绝,但听得若雨如此为自己着想,口气也不禁软了。
若雨听出他口气已无怒意,心中一喜,微笑道“我现下拜你为师,我便有权见你师父了罢。”
文之隐万料不到她竟这么说,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反倒手忙脚乱了起来,忙道“我怎么能作你师父?别开玩笑了!”顿了一顿,又道“既然你这么想看,便去罢。”他口气虽仍是冷淡,但若雨想他素来如此,知他确是同意了自己和小綪同行,放下了心中大石,喜道“这便好了!”文之隐怔了一怔,仰头望着天上星辰,低声道“只是我有没有办法带路到底……就要交给老天决定了……”
若雨柔声道“你说过的事可不能反悔,无论如何都要到那里去。”文之隐心神激荡,再也忍耐不住,一口鲜血登时从口中喷出。
若雨大骇,道“你没事罢?”文之隐强自撑了这许多时候与她争辩,说话时又忽冷忽怒忽忧忽喜,心神早已承受不住,这时也再难说出话来,只微微笑,摇了摇手。
小綪心道“这样还好意思说自己没事。”走上前去,悄声对若雨道“你确定他脑袋没有问题?”
若雨哪有心思理她的玩笑话,说道“我们走罢,现在就出发。”
小綪奇道“那这河呢?”
若雨问文之隐道“你身上可有刀剑斧头之类的么?”
文之隐没听清小綪说话,不明她用意,眼神看向自己腰间,心道“那里有一柄板斧。想当年……”想起了当时为了追踪若雨,自己也曾想用这斧头造一艘独木舟,突然发觉自己现在正是身在河边,登时明白了她也是想用这斧头造船,便想开言阻止,然而他此时气息逆流,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徒然一张脸显得惊慌而已。
若雨会意,对他微微一笑,仍是伸手摸到他腰间,掏出了那柄板斧,回头对小綪道“小綪,来帮我。”
小綪虽是内心暗笑若雨的痴,却仍是笑嘻嘻的走来帮忙。
文之隐轻轻叹了口气,内心依稀有股暖流流动,不知不觉便坐了下来,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若雨和小綪还真的砍了一段树干下来。
小綪看着这合抱粗细的树干,笑道“姊姊,比起木筏,这树似乎更适合做独木舟呢!”
若雨微笑道“不如便做独木舟罢!也许还更不容易沉呢!”于是二人又七手八脚的在中央挖了个大洞。中途若雨察觉文之隐毫不出声,竟又闭上了眼睛,忙伸手去探他脉搏,幸喜仍有跳动,只是脉息甚为快速。她毫无医治之法,也只得暂不去理会这么多。
待得一切制备定当,已是子末丑初。若雨笑道“总算是赶在天明前完工了。”
小綪笑道“也是差不了多少。”
若雨叹道“我也知道省不了多少时间,但……又怎么忍心任时间流过呢?”
小綪笑道“我知道。我们还是快些启程罢!”
若雨点点头,握住小綪的手,微笑道“好小綪,多谢你陪我。”小綪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笑道“这也没甚么。”又道“那这马儿,我们是要带走呢,还是放了?”
若雨道“这小舟只怕是载不了牠们,还是放了罢。”
小綪笑道“最好牠们能回到徐姊姊那里。”二人走到马旁,轻拍牠们臀部,二马会意,便自去了。
若雨又走到文之隐身旁,轻轻摇动他的肩膀,却是不应,确认了他的脉搏仍未停止跳动后,和小綪合力将他搬上了独木舟。二人拿了桨,先后上了船,摇动双桨,那小舟便荡离了岸边。
若雨喜对小綪道“我们可终于出来啦!”小綪笑了笑,并不答话,只缓缓摇动双桨。若雨微微一笑,跟着摆动了桨。
小舟愈荡愈远,若雨看着小綪背后那适才划过的路径,映着一枚圆圆的月亮,不觉抬起头来,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却觉它不似湖水晕开一般圆满,而是缺了一角。
若雨有感而发,心道“月儿好不容易圆了,却又要缺,难道美好事物必定要有缺憾么?”又望下舟下漫漫长河,心有所感,不自觉地唱了起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她起初有些羞涩,不敢尽兴,唱到后来,却是放声高歌,似是要将心中所有的烦恼和担忧一口气在歌声中抒发。这阕词乃南唐后主李煜所作,明写落花消逝,暗写亡国之痛,然而此际若雨高唱之时,却不由得想起性命垂危的文之隐。
小綪听她歌唱,只觉其声甚有哀愁之意,却是不晓得她词中意思,正欲开言相问,却听得另一人抢先问道“你在唱甚么?”正是文之隐。
若雨吃了一惊,没料到他竟会突然醒来,担心他瞧破自己心思,脸上一红,道“没甚么。”顿了一顿,又道“你怎么醒了?”
文之隐笑道“怎么不会醒?休息一下也就好了。”
若雨知他只是强作坚强,微笑道“你还是好好歇着罢!到对岸会叫你的。我也不会再吵着你了。”
文之隐听她语声温柔体贴,心中一荡,道“你唱得很好听啊!怎么会吵着我?多唱些我反而舒服。”若雨第一次听他这般直率的称赞自己,一张脸红到了耳根子里去,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文之隐见状,自悔失言,忙岔开话题道“今晚的夜空真好看。”
若雨道“是啊。月儿很明亮,但还是看得见星星呢。”
文之隐笑道“这等在河上赏景的经验,一生也不晓得能有几次。”
若雨道“放心罢,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文之隐微微苦笑,心道“但愿如此。”
二人再没说话,默默无言地欣赏着美丽的星空,只觉心情渐渐开阔,心中都想“只要珍惜此时此景,何必管甚么以后?”
若雨摇着桨,听着水声叮咚,好似仅剩自己摇桨之声,这才发觉对面的小綪已而睡去,不禁向文之隐笑了笑。
文之隐道“我也帮你划罢。”
若雨笑道“你今天的工作便是好好休息,以后养好伤了,再来出力不迟。”
文之隐自知没多少力气,也终于不再争辩,微笑道“那还真是辛苦你啦。”
若雨道“你还是快歇歇罢。”
文之隐笑道“此情此景,怎能不好好珍惜?”
若雨微微一笑,便不再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