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发现异常的是阿蒙。
那本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晚上,时天使在去奥古斯都那边回收了“息壤”,踏着悠闲的步伐回到了北境,在登堂入室前,还不忘在门前刨了个雪球——并且琢磨着如何才能绕过隐匿贤者长得到处都是的眼睛,出其不意地将它塞进对方的衣领。
但这个恶作剧很快被屋内飞得到处都是的信息惊到破产了。
透特虽然本质上是信息生物,但祂并没有把信息到处乱丢的恶习,阿蒙本能地觉得这事情不简单,于是收敛了声息,藏匿了形体,一步步朝屋子的深处逼近——在这个过程中,祂发现这些信息的排布并非杂乱无章,在用“解密学者”的能力浅层次分析后,祂意识到这些信息是一系列复杂计算的副产物。
在剔除冗杂的副产物之后,留下来的便是最规整,最简练的精华——它们位于这些信息洪流的源头,也就是透特身边。
隐匿贤者以星光为笔,在空气中绘制出一幅幅晦涩难懂的示意图,图上有许多繁复得令当代工匠望尘莫及的机械结构,每个结构旁都有一串串参数,信息的浪潮在祂身旁起起落落。因为语言和文化的隔阂,阿蒙不太理解它们的具体内涵,但灵性直觉告诉祂这是某种非常危险的东西。
“透特。”
隐匿贤者置若罔闻,继续沉浸在计算的世界中。
“亲爱的?”
星光继续衍生成一个个数字和图形。
“孟柏?”
中文和北大陆通用语各属于两个迥乎不同的语系,时天使尝试了好多遍才让读音标准了一些。
“孟……柏?孟柏……孟柏。”
潮水般起落的灵数迟滞下来,透特淡漠的表情松动了几分,在呢喃了几遍自己的名字后,祂终于意识到阿蒙的存在。
时天使朝祂挤挤眼睛,作出一副轻松愉快的口吻:“难得见你这么入迷,遇到什么难题了?”
“我刚刚……”
透特眼中浮现出一丝迷茫,而在看清出自自己手下的一幅幅示意图,一列列参数之后,祂的表情从迷茫变成了惊惧,由于主人心神剧震,图像和数字也不再按照清晰的逻辑排布,它们开始扭曲,涣散,杂糅……变成了一股能将人头脑撑爆的信息洪流!
“镇定点,亲爱的,你只是打了个盹儿。”
尽管组成身体的每条时之虫都察觉到了危险,但阿蒙不进反退,抚上透特神情变幻的面孔,半劝半哄地让祂和自己对视。某个倒霉催的心理医生的能力从偷盗者的藏品里挑了出来,祂的眼睛变成了巨龙般的金色,这金光与透特眼中潋滟的紫光辉映了片刻,最终安抚了透特不安的神经。
信息洪流平息了下来,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泡沫般的残渣。
“谢谢,我好多了。”
祂们面颊相贴,掌心相合,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安静地交换着彼此的体温。阿蒙确实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并不焦急,祂只是一边用手臂丈量着透特腰背的宽度,一边耐心地等待,最终听透特用艰涩而喑哑的声音说:“我的脑子里多出了一些本不该有的知识。”
等了好一会儿,透特都没有说第二句话,阿蒙知道这是自己可以发问的暗示。
“关于你们那个时代?”
“是的。”透特接着说,“我们那个时代,非凡处在一种沉睡的状态,也没有神明和天使这种东西,但纷争,阴谋和野心却亘古不灭,为了寻求最大的利益,人们将科技的力量利用到了极致……呵,科技是把双刃剑。”
阿蒙听出了祂的弦外之音:“除了用一个金属小盒子买卖东西,让普通人深入天上海下,把黑夜打扮成五光十色的白昼……科技还能做到什么?”
“让十万人在一瞬间灰飞烟灭,新生儿落地便与畸形相伴,每年都会有两到三个物种灭绝,临海城市被汪洋淹没……”
“如果科技的用途不加以规范,人类兴风作浪的能力不比神话生物差到哪里去。”透特幽幽地感慨了一句,又将话题拉了回来,“我以前只是个普通人,那些最禁忌,最危险的知识我本来是没有途径接触到的。”
“但是……”祂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它们就这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了,在我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祂懂得了如何制造炮弹,如何合成毒气,如何让一条鱼长出三头六脚,如何让一只猫长出蛇的脊椎,如何把血肉之躯做成无伤无痛的机械,如何用辐射改变基因的排列组合……
那些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知识像幽灵一样出现在祂的脑海中,让祂毛骨悚然。
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蛊惑着祂,劝诱祂将想象化为现实。
祂不敢想象……如果真的得到了“完美者”的唯一性,祂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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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是这样。”
一直以来,从来都只有透特往别人的脑子里塞信息的份,而能往祂脑子里塞信息的,只有可能是比祂位格更高的存在。
“知识荒野”对祂的影响已经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地步。
“我会为你施加一些心理暗示。”亚当斟酌片刻后说道,“尽可能让你对那些禁忌的知识置若罔闻,不去付诸实践。”
“我也会看住你的。”阿蒙拍了拍透特的手背,“让你没空去捣鼓那些一看就让人觉得头痛的东西。”
亚当来得快也去的快,祂打算和自己的人性面好好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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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末尾,按照惯例,帝国伯爵以上的贵族将拖家带口,齐聚一堂,共享国宴。
尽管年中发生的神战对帝国的方方面面都造成了不小的负面影响,但在各种非凡力量的协调交互下,生产生活很快恢复了常态,一个祈愿的功夫,奇迹师便让被流石淹没的商道恢复如初,天气术士将创生者调配的药剂下成瓢泼大雨,雨点滴落之处,焦土也会长出新芽,学徒们将一批批物资投往受灾严重的地区,猎人们将隐藏起来的残党一个个揪出,工匠们将损毁的建筑重塑,窥秘人们严密地排查和驱除遗留的污染……
在黑皇帝的注视和支配下,大小家族该配合的配合,该帮衬的帮衬,少了许多计较,一切都以“维护帝国的利益”为主旨。在共对外敌之后,一种空前的团结氛围弥漫在贵族们当中,让这场国宴比以往多了些联络感情的意味。
“我已经听到第十二个人来说‘前段时间承蒙您的关照了’。”白乌鸦从盘子里叼走了一枚腰果,然后飞回了隐匿贤者的肩膀,“你到底干了什么?”
透特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酒,“北境受损相对较轻,我就派了一批工匠去支援那些受灾严重的地区。”
“噢,放人情债?”
“不,付钱就行,我打了欠条,允许那些手头没那么宽裕的人在十五年之内还清债务。”
白乌鸦露出了一个非常人性化的促狭笑容,“可相比金钱,人情债更难偿还不是吗?你又不缺钱,可以向他们索要点别的。”
比如信仰。
透特听懂了祂的暗示,微微一笑,“有的东西并不是越多越好,太多了反而会引人侧目…。”
“好吧,确实像你会说的话。”白乌鸦抖了抖翅膀,类似于一个人类耸肩的动作。
“说到引人侧目……”透特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屈起指节挠了挠鸟头,“你就不能变成人样吗?以为你是非凡宠物的人还好说,发现你真面目的那几位已经看了我好久了。”
上流社会一直以来都有饲养非凡宠物的风气,大多是些油光水滑的猫狗或羽毛绚丽的鸟儿,作为天生的“驯兽师”,血族们在一行赚得风生水起。
片刻前,一只南大陆的红羽鹦鹉,同时也是序列9的猎人停在女主人肩上唱爱情小调,就在夫人和小姐们被逗得咯咯直笑的时候,它突然话锋一转,戳破了女主人的密友同她丈夫的偷腥之事。
很快,头发被拽发出的痛呼声,打耳光的啪啪声和尖利刻薄的辱骂声不绝于耳,鹦鹉也在惊吓中飞走了。没有人去想为什么一只鹦鹉会知道这桩丑事,也没人注意到它右眼处多了一个白圈。
欺诈与恶作剧之神总有些坏心眼在身上,这很合理。
“可你不觉得很有趣吗?”白乌鸦眨了眨纯黑色的眼睛,“我不加掩饰地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爆炸性新闻。谣言满天都是,贵族们都想要获得更确切的消息,可一旦我以动物的姿态现身,他们反而不知道要怎么搭话才合适——这份疑虑可是不错的佐餐调料。”
沐浴着几道暗暗打量的目光,祂就着透特的银餐叉,愉快地吃了一片菠萝。
贵族之间的消息总是流传得很快,并且在流传的同时还容易衍生出愈来愈夸张的版本。哪怕阿蒙在神战中只和奥古斯都侯爵说了不超过十句话,“真实造物主的幼子要入驻帝国”,“皇帝陛下将赐予时天使领地”的谣言不到半月就流传开来,一时间人心激荡——尤其是索罗亚斯德家和雅各家,虽然因为筹备“方舟计划”的缘故,阿蒙半个多世纪以来收敛了很多,但要完全对一个同途径的高位者放下心来怎么想也不可能!
于是压力来到了所罗门这边。
首先,真实造物主是祂的坚实同盟,而时天使看上去已经和祂的父神重归于好,而且在神战中也有实打实地出力,不表达一下重视实在说不过去;其次,索罗亚斯德家族是祂忠实的追随者,时天使的出现必然会让他们神经紧张,必须要安抚才行。
为此,在这场国宴开办之前,所罗门还特地找真实造物主商量了一下。
“然后么,父亲把选择权交给我了。”回忆完毕,阿蒙接着说,“我想着多熟悉几张面孔也不是坏事,所以就来玩咯。”
“先前来搭话的都是些不过百岁的年轻人,大人物们还在观望呢。”
“那要来打赌吗?”阿蒙窃笑道,“赌一赌哪位天使先来找我们。”
“好吧。”透特想了想,“十个银币,我赌……”
一扇空间之门在祂们身边打开,引起一阵惊呼。
亚伯拉罕公爵流露出一丝诧异,似乎是没想到这个门恰好开到了熟人身边,但一看到透特肩上那只白乌鸦,又觉得可以理解了——是非凡特性聚合定律在暗中作祟。
“好吧。”白乌鸦变回了黑袍的巫师,一支酒出现在祂手中,“赌局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