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书院,一众的学生今日罕见的既没读书也没上课,而是三三两两的在在院子中各自私语,时不时地看向门口的方向。
一众师长大儒也没有管这些学生,事实上今天他们也是心不在焉的厉害。
大约七八天之前,扬州大名鼎鼎的小孟尝杜孟东来到睢阳,出手就是大手笔,给学员中的每一位老师都送了一笔极重的见面礼,并邀请他们将睢阳书院搬往扬州。
众人当然不肯,毕竟国内的几大知名书院,都没有放在开封、扬州、襄阳、成都等大城市,反而几乎是刻意放在了它们周边的小城,就是为了躲避城中的喧嚣,让孩子们可以更加安心的读书。
当然,生源其实也还是那些大城市的生源,睢阳书院一半以上的学生都是扬州来的,剩下的一半也多是江宁、寿州等大城市来的,毕竟读书,从来都不是所谓小康之家所能玩得起的。
鬼知道穷文富武的这个说法是哪里来的,但反正正常情况下穷人家的孩子即便是最基本的笔墨纸砚也是一笔极大的负担,更何况是名师指导了,寒门想出贵子是一件极难,甚至几乎都不可能的事情。
远离大城市的好处太多了,小城市相对没什么娱乐场所,孩子们轻易也没法回家只能住校,甚至于平时生活中连个好看的女人也极难看见,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回家见一下双亲改善一下生活再回来,这对正植青春期的孩子们来说其实是非常有效的管理方式。
再者睢阳这整个城市几乎一半以上的行政力量也都在为睢阳书院而服务,就连青楼妓馆,乃至于一切的娱乐场所都严格禁止存在,甚至在书院周遭连酒水都买不到,这些学生们哪怕是通过翻墙等手段逃课,也几乎找不到他们能玩的东西。
读书,图的就是个清净。
众人想要退回杜孟东送出来的礼物,杜孟东却说他送的礼物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不喜欢可以扔了。
毕竟是黑帮,做事的风格有时候还是非常强硬的。虽然不可能把刀架在这些老师的脖子上逼迫他们搬家去扬州,但是强行送礼还是可以的。
不止是给他们送,还给他们的家属送礼,送扬州城现在越来越贵的房子,还给他们的亲属在扬州安排工作,各种投其所好,并表示他们只要同意搬迁书院,任何条件都可以提,钱能解决的问题在他这统统都不是问题。
老师们就推脱自己不能做主,杜孟东又表示那可以在扬州建个睢阳书院的分院,挖您过去,也是一样。
就这般将金子化成水来使的方法,便是大象,也得被泡得软了,更何况是人
就算有一些所谓的大儒不为所动,只想留在此地做学问,但是大儒能有几个一所书院要想正常运营,顶尖的大儒、名师确实是必不可少,但大量的普通老师才是根基。
于是越来越多的老师开始劝说书院高层要不就搬了吧,也直言,如果不搬的话他们肯定是要跳槽的,家里的夫人、父母、孩子,全都被杜孟东忽悠得不行不行的了,他们都是一些已经注定无缘官场的人,权之一字终身无望,钱这个字对他们的吸引力很大。
几个学院的高层也在犹豫,这书院七八百名学生,每个人的学习进度也都不相同,有些人连最基本的四书五经都还没背得纯属,有些拔尖的则已经开始六经注我了。
这要是明清时科举只靠八股文,还能靠大班授课一个老师带几十个学生应付,偏偏本朝科举考试着重在于策论,一个老师带三五个学生就已经是极限了,否则根本就不可能保证得了教学质量。
当然,睢阳书院真正的厉害之处从来不在于培养学生,而是培养老师,可面对人家义字门的金钱攻势,培养出再怎么厉害的老师又能有什么意义
除非,大量启用义字门看不上的老师。
就好像现代社会中的公立学校已经几乎完全放弃了老师的培养,比如衡水中学等几乎清一色的老师全用二本生甚至大专生,因为只有这些老师外面的资本看不上,不会去挖,这样才能勉强保持教师资源的稳定。
稳定的优先级从来都是在优秀前面的,可这样的话睢阳书院还是睢阳书院么
就在他们这头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却是堂而皇之的收到了一张拜帖,上面说,扬州之主黑心熊将于三日后正式拜访。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样的一幕。
时至今日,刘大炮无疑已经是天下的一号人物,在这扬州周边的影响力更不用说,这些老师和学生是否会发自内心的尊敬他这样的一位粗人另说,但至少对他无不是充满了好奇。
以至于刘大炮一只脚迈进书院滞后明显得感受到,至少有好几百双目光都看在了他的身上,那目光中满是探究之色,甚至于就连空气都安静了一瞬,而后又重新更热烈的嘈杂了起来。
“他就是扬州蛟龙好高大啊,他这身高有两米吧,真的长得跟熊一样啊。”
“还不是一个脑袋一张嘴,我还以为他是三头六臂呢。”
“听说他是街头混混的出身,用刀子砍出来的扬州王。”
“看上去就是个粗人。扬州居然让这样的人控制在手里,当真是礼乐崩坏,没有纲常了。”
“你没看过他的义之道么此人可不仅仅只是使用暴力的莽夫,而是深得墨法两道融会贯通的大学之人。”
“哼,墨法之道难道就不是歪门邪道了么不遵朝廷礼法,行割据扬州之实,分明已经与乱臣贼子无异,若是人人都学他,岂不是要礼乐崩坏天下大乱”
“但人家助学也不是假的,免了扬州周边各县所有的税赋,用来修建学堂,让每个孩子都有书读,兴教化于万民,这岂不是大善之举”
“士农工商各有所司,各司其职各安天命才是天地运行之理,若当真是人人读书,谁去种地国家不需要那么多的读书人,此举分明就是在祸乱天下。”
“呵呵,凭什么你读书就是伦理纲常,人家读书就是祸乱天下,你怎么不去种地去呢我倒是觉得黑心熊挺好的,他是被平民百姓推到这个位置上来的,也是真正属于百姓的英雄。”
“呸!他算什么英雄,也就是个反贼。”
这人说话的声音极大,分明就是故意让刘大炮听到,刘大炮自然也没有听不到的道理,非但没觉得生气,反而居然有点佩服他的勇气,于是冲着他很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却是又反而把那个激进的学生整得一愣,有点不会了。
好一会儿,作为山长的杨淮冲着他拱手算是一礼道:“扬州王亲自来我这小小书院之中,不知所谓何事”
刘大炮笑道:“杨山长您捧我了,在下不过是一介粗鄙之人,万万当不得扬州王这三个字的,只因在下下月初八即将大婚,为表诚意,特来送上请柬而已。”
杨淮一愣,随即道:“送请柬而已,居然也劳烦扬州王亲自来此跑一趟么”
“学问千古事,杨老是咱们扬州城,乃至整个江淮地区的名宿,在下的心里一直都是特别尊重您以及令祖的,若是派旁人来送请柬,岂不是轻慢了杨老当然是要自己来才显得诚意的。”
“尊重呵呵,道不同不相为谋,凭什么你给我发请柬我就要去你派那杜孟东挖我学院老师,害我祖上基业,难道老夫还要对你笑脸相迎么”
刘大炮则笑着道:“杨老此言实在是令人诧异,吾虽是草莽之人,却也是一心向学的,如何就与杨老您还成了道不同呢至于您杨家的这份基业,在下就更是万万不敢有半点图谋了,睢阳书院历经杨、戚两代先师苦心经营,早已是我大周的天下第一文学盛地,在下心中只有尊重,绝无半分非分之想。”
第一文学盛地的这个名号,其实是有点高帽子的,这帽子戴在睢阳书院的脑袋上其实是有点捧杀的意思的,这个第一,包不包括太学和国子监
原史上这睢阳书院是因为范仲淹为母守丧时在此讲学之后,这才一举奠定了他远超太学和国子监的地位的。
事实上作为一个民办书院,地位超过太学和国子监,这本来也是文官集团反制皇权的一个缩影,这都有点东汉末年颍川书院的那个味儿了,尤其是考虑到原史上北宋反反复复的变法之争,这边稀里糊涂的就成了舆论阵地,往严重了说,这已经是对皇权的一种挑衅了。
因此此时这个帽子这杨院长也是万万不敢戴的,自然是连连推脱谦让,心中也不免对刘大炮颇为警惕,暗呼来者不善。
刘大炮则笑着继续道:“您若是同意搬迁书院,我愿意在扬州城外划出一个比睢阳书院面积更大三倍的地皮用来建设书院,一应的费用全由我义子门来承担,院中老师的俸禄我愿意提高十倍以上,这睢阳书院的地产田亩也依然是您杨家的祖产,如此,怎么能算是谋夺呢”
“您坚持不肯将书院搬迁,无非是图个此处清净,没有诱惑。”
“然而我却是以为,对于真正优秀的人才来说是否有意隐修区别不会太大,一个人若是连世俗的诱惑都无法抵挡,恐怕也不配称之为顶尖的人才了。”
“最重要的是,这些学生们读书是为了参加科举的,而参加科举是为了做官,若是一个人连世俗的红尘诱惑都无法抗拒,这样的人当了官,又如何去抗拒去成为一个贪官污吏的诱惑呢恐怕,加倍的骄奢淫逸,来报复自己所为的寒窗苦读,才是大概率的事情吧”
“就算是心底正直之人,一个人若是连红尘是什么样都不知道,等到考取了功名当了官之后再去学习,您不觉得太晚了么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这样的官员,太容易被下面的胥吏架空了。”
“更何况,我想让睢阳书院搬迁到扬州,也非是为了我的一己私利,而是为了则被扬州无数的百姓啊。”
“你无非是为了将我们约束在你的控制之下,这与扬州百姓又有何相干”
“没有相干么我在扬州城花了大价钱在普及教育,甚至在农村地区都开办了学堂,毋庸讳言,这些学生中的绝大多数都只能够勉强做到读书识字,无缘科举,但是少部分的优异之人,人家也需要名师教导啊。”
“这睢阳距离扬州实在是太远了,平心而论,真正的寒门子弟,又有几个能够离家这么远来此只为专心求学的呢我当然可以出钱来资助他们,但是我的影响力,出了扬州就大打折扣,把他们都塞睢阳来,我也管不起啊,再说您这也未必装得下。”
杨淮闻言,想了想道:“说起来很有道理,然而细细想来,还是诡辩之术,既然绝大多数的百姓读书并无多大用处,那还读他干什么读了书的人,真的还能安心种田么你说我这山中学子,将来做了官之后会贪污受贿,加倍的报复回来,那那些贫民家的孩子若是真的当了官,岂不是更会加倍的报复回来家中豪富的孩子当了官就算是不识民间疾苦,起码,不会太贪财,也不会真的被酒气财色迷了眼睛,反而更容易维持心中的浩然正气。所谓在其位而谋其政,让天下的贫民拥有非分之想,此天下惑乱之本也。”
“扬州王当然也是学富五车之辈,然而观你之著作,处处都是在以百姓为先,然而社稷若是不存,百姓何附之吾乃儒学后进,汝乃墨法先师,如此,你我二人岂不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么因此这请柬,还是请扬州王收回去吧,院中老师你若是喜欢,尽可以挖去扬州,我留在此地,大不了缩减一些学院的规模便是,待得放榜之日,也未必就输给你那诺大的扬州城。”
说完,院子中却是有不少的学子都忍不住大声叫好了起来。
当然,另一半却是忍不住神情颓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