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日后,风尘仆仆的李长风回到宗门,神色疲惫。苏一川等人询问,也只是笑笑不作声,径直回了屋。
李长风双袖一抖,盘腿坐在床上,正欲闭眼小憩,鼻尖一动,目光一扫。
正是春夏交更,窗外春意泄入,正对着的案桌上立有一个小坛子,很小,小到只有巴掌大,旁边还摆有一个瓷碗。
莹彻透明的液体在透过窗户的晨光下闪耀着动人光泽。
李长风轻轻端起,凝视片刻,淡淡一笑。
“这臭小子,还知道给我留一坛。”
苏一川在山上埋了好几坛酒的事情,自然是瞒不住李长风。
咕咚。
味道上佳,极慰心扉。
李长风拎着小坛子,屈腿靠在窗前,任由春风轻轻撩拨着鬓发,眼神温煦。
没有人知道,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剑宗之主,在这次时隔多年的首次离宗,做了一件多么惊世骇俗的大事。
以致于后来,诸葛奇羽在所著《四方武卷》中记载:元祥三十二年春,剑宗李长风赴五宗之会,与太一阁之主杨流丹共同推演天机。
西景气运染邪,无名道人于千丈地脉下豢养恶龙,侵染西地江湖。
恶龙蛰伏,以运养身。
李长风孤身持剑。
斩龙。
————
元祥三十二年春。
二十三日前。
落梅剑林、太一阁、功德书院、凌气宗,四大宗门宗主齐聚一处。听风涯谷间有一片清湖,湖面如镜,十分宽阔。
有一湖心亭,在青山绿水环绕之下,静静伫立,曼妙姿影斜靠红柱,倚栏听风。
“各位既然都来到了听风涯,为何不上这湖心亭一叙?”宋慕雨两道柳眉间点有一颗美人朱砂,熠熠生辉。玉簪挽云髻,鬓发收拢,慵懒之色仿若与生俱之。
宋慕雨皓腕轻抬,湖中渐渐分出一道水流,如一线青蛇徐徐绕着她的手腕盘旋。
四周无人回应,枫林柳岸的倒影被微风起皱的湖面碎成了波,只听得见轻轻的风鸣山谷。
沉默许久。
一声洒笑,一道白虹掠至湖心亭上,在宋慕雨身边倏然停立。
“三先生。”来者拱手。
宋慕雨展颜一笑,欠身回礼。
“杨宗主,久违了。”
她偏身数尺,探头往杨流丹身后望去,嘴中发出一声惊咦。
“杨宗主,你那小徒弟呢?以往你不总是带着他游玩长见识?”
杨流丹神色语气皆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其中:“这番出行,带这小子游遍了剑州,最后还领他去看了七先生与祈岚的对决。本以为应是知足,未曾想这小子竟得寸进尺,死活不愿回宗。”
“来赴约之前,我已将他扔在了太一阁。”
宋慕雨浅笑说道:“此子有大慧根,可惜贪玩成性,难聚精神。”
杨流丹显然对这个问题也颇为头疼。
不过他随后便洒然一笑,手掌抚摸亭栏,“终有一日,他会静下心的。”
宋慕雨微笑,不置可否。
“其余几位呢?杨宗主都赏脸一聚了,各位不打算见见面吗?”
这次没过多久便得到了回应,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三先生只管议事就好,若有用得上老身,用得上落梅剑林的地方,尽管开口。不过见面就没必要了,老身委实不想瞧见某些人的丑恶嘴脸。”
一语落下,立马有人坐不住了。
“朱老太婆!你以为我想看见你啊?当年的一点破事儿,过了这么久,还揪着不放呢。就算是二十芳龄的小姑娘都没你这么斤斤计较纠缠不休,你……”
“哼!”
声音还在那端喋喋不休,老妪怒不可遏,一声冷哼,周遭枫林柳枝狂暴摇动,谷间清湖也是波澜涌动,声势骇人。
那人识趣地闭上了嘴,没了动静。
宋慕雨忍俊不禁,这落梅剑林与凌气宗的两位宗主人前德高望重,在人后却吵吵了数十年,倒也不嫌累。
“三先生还是先说正事吧,刘某虽是读书人,但手上功夫还是有几分的。”苍老的声音分不清来向,是功德书院在打圆场的刘老宗主。
“刘老过谦了。”宋慕雨正色回道。
“三尸魔的事情,诸位有何见解?”
等了几息时间,第一个开口的是落梅剑林的宗主朱素琼,“我们都已各自派了门下弟子出去清理魔物,就目前而言,出现的不过是些宗师境自在境的三尸魔罢了,不足为惧,难不成还有什么变故?”
功德书院刘老宗主语气并不轻松:“时隔了几个朝代之久,我辈修士竟然还会受三尸九虫的祸害,就怕背后另有隐秘。”
“五州各地,都有动静,只是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斩之不尽,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先前与朱素琼针锋相对的声音再次响起。
宋慕雨道:“听风涯人手不够,但也由清绝和季白二人集结凤池州的江湖有志之士一同剿魔。”随后她又看向杨流丹。
“以你们太一阁的手段,也查不到蛛丝马迹?”
杨流丹喟叹道:“占卜推演一事,本就玄秘莫测,更何况是牵扯如此之大的事情。但有一点,我敢断定。”
杨流丹缓缓寒声道:“三尸魔一事,乃是人为。”
宋慕雨神色凝重,纤长食指轻摩着秀眉间红枣印记般的朱砂粒,语气沉重:“其实老七与祈岚之间的恩怨,可以说基本是因此而生。”
鸦雀无声,显然各位宗主亦未料到陈清绝与祈岚之间的关系还牵扯出这些魔物。只是陈清绝二人的恩怨,已有数年之久,怎会与最近出现的魔物有关?
宋慕雨似是明白众人心中所想。
“各位可还记得李长风?”
“李长风?”朱素琼惊道,声音都出现了不小的波动。
“自然是记得的,在场各位多多少少与长风兄有些交情。”杨流丹感慨道:“他的修为比起我们几人还要高上一筹,若是开宗立派,只怕西景五大宗门要换换面孔了。长风昔日执意要隐于山野,自己挂了个小剑宗的牌匾,却不招收弟子,只留下了一句话便淡出西景江湖视野中了,实在可惜。”
“剑宗何需百年兴?”杨流丹莫名念叨一句,摇摇头,完全摸不着头脑去揣测李长风的心思。
“你们如今看到的魔物,都是江湖人士受到邪气侵染的结果,而李长风当初隐于山林,一部分原因是他所谓的剑宗,还有一部分原因,则是他当时也受到了邪气影响!”
“什么!”
哪怕是与李长风交好的杨流丹,也未曾听闻此事。
宋慕雨意味深长:“不用我说,各位也应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今所现魔物修为不过自在境,但往后,小菩提甚至是问太玄的境界修士,都有可能受到牵扯!一但出现这种情况,偌大的西景江湖,腥风血雨在所难免。”
“那长风兄之后可有大碍?”杨流丹皱着眉头问道。
宋慕雨轻笑:“好在因缘际会,当年李长风趁还清醒,去了一趟天乾。在天乾的真武山上,被王叔阳传授习得了道家密典《睡仙功》,以此凝神静心,镇压邪气。”
“你倒还记得挺清楚。”
突然一道爽朗大笑响彻听风涯湖面上空,以雄浑真气激荡开来,除了宋慕雨,其余几人都愣住了。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杨流丹霍然起身,不可置信地四处张望找寻着某个人的身影。
突然感觉到肩膀被人轻轻一拍,杨流丹浑身一震,缓缓转头。麻衣布鞋,眼角带笑,熟悉的脸庞,比起当年的意气风发更显沧桑,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长风,你……”故人再见,杨流丹竟一时语塞。
宋慕雨笑而不语。
其余三位宗主一言不发,但是从周遭天地的一些有趣的小动静中可以看出,他们内心也有不小的波动。
昔日的惊世绝艳之才,要在这多事之秋重入江湖!?
“流丹,好久不见。”李长风背靠湖心亭红柱,嘴角勾起,微微点头算是给对面的宋慕雨打了个招呼。
“你来这里做什么。”宋慕雨饶有兴致地看着李长风,毕竟是上别人宗门家里,后者还是提前给了个信儿的,但说到目的宋慕雨却并不知晓。
“叙旧的话之后再说。”李长风这句话是说给一旁杨流丹听的,然后又道:“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
李长风双手抱拳,踏前一步朗声道:“我想请诸位助我……斩龙!”
“斩龙?何意。”
李长风目光阴沉,开始娓娓说道当初西景暗地里一件少为人知的辛秘之事。
在十数年前的西景,有人于蜀地龙脉之处豢养恶虺,欲以虺为己命物,蚕食江湖气运而哺自身。恶虺被当时的李长风仗剑斩去半数修为,然而幕后之人并未现身,恶虺也只是重伤逃离。反倒是李长风被邪物侵染了心神,幸得真武王叔阳传授几分本领,在真武山上修了半年的清心之境,方才脱离险情。
“昔日的一时疏忽,李长风不仅给自己埋了祸端,更是给西景江湖放走了天大的祸害。这一次,长风必要彻底了结!”
“居然事关西景气运,也不知是何人,竟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使这般阴毒手段。”宋慕雨神色冷峻,寒声道。
西景本就在龙脉气运一事上欠缺不少,怎能容忍别人觊觎染指?气运龙脉一事,乃一方天地之根本所在,关系整个西景的安稳未来。
“真是好胆……”朱素琼语气中明显有抑制不住的怒火,“李兄,你就直言,需要我们几人怎么个帮法?”
“虺五百年可化蛟龙,大蛇入江,走蛟入海,当年初见那恶虺,已是有四百年气候,加之其吞食的天运气数,即使被我竭力斩去半数修为,逃遁江河这么多年,怕是已经化蛟了。”
“我需要流丹帮忙找寻蛟龙藏身之处,若能成功斩下龙首,其死后四散的气运还需有劳各位聚拢散入江湖。若畜生想逃,定然难过诸位这关。”李长风郑重其事地说道。
“好!”
仅仅五声应答,却是整个西景江湖近百年来都未曾有过的盛大气象,西景五大宗同时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