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声中,三只大鹤翩然而至。一只白鹤,二只黑鹤。白鹤背上坐着个一身淡紫色衣裙,戴着鹅黄色帷帽的女子。叶枫见她整张脸庞皆被纱巾遮得严严实实,实在看不清容颜。心道:“要么长得不太好看,怕旁人取笑。要么长得漂亮极了,不愿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哼,这不是吊胃口么?就算你脸上包着一层铁皮,我也要一睹芳容。”悄悄鼓起腮帮子,“呼”的一口气吹出,然而相隔甚远,哪里吹得动纱巾?一动不动地垂挂在面前,真似铁铸的一般。
又见她身材苗条,腰肢纤细,一双手白得似剥了壳的鸡蛋,更是心里痒痒,难受极了。西门无忌忽然别过脸来,刀锋般冰冷锐利的目光停留在他表情丰富的脸上,奇道:“叶兄弟,你没事吧?”做贼心虚的叶枫听在耳中,宛如晴天霹雳在耳畔炸开,急忙用力捏住鼻子,打了个异常响亮的喷嚏,喃喃说道:“你不要以为我是见色动心,其实我一着凉,就会头晕眼花。哼,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情不自禁,神不守舍,我的追求岂不是太低了?”
这几句话说得格外大声,心里盼着这女子受不了刺激,忿然掀开纱巾。这女子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西门无忌笑道:“你絮絮叨叨的解释,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大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饶是叶枫脸皮极厚,也不禁面红耳赤,一时无语。黑鹤上坐的是对五十多岁,身着灰袍,腰悬弯刀的孪生兄弟。两人皆是眼神炯炯,太阳穴鼓起,一看就是武艺超群的绝顶高手。叶枫心道:“美女养恶狗,分明拒人千里之外。他奶奶的,一盘味道很好的肥肉,却不端上桌子任大家争抢,硬生生要捂在自己手里烂掉,真是可恶可恨!”
众少男少女一齐跪倒,叫道:“参见圣姑!”皆是脑袋低垂,神态谨慎恭敬。叶枫心中一凛:“圣姑?莫非魔教教主云万里的独生女儿云无心?”倏地想起江湖谣传他被云无心迷惑,自甘堕落,投身魔教种种事迹,不由得心猿意马,浑身发热。张口叫道:“在下华山派叶枫……”话未说完,一物急速飞来,声音尖锐,势力强劲。叶枫屈膝弯腰,那物事从他头顶飞过,将置放在墙头上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击成粉未。倘若他闪避不及,恐怕整张脸都烂了。
骑着黑鹤的孪生兄弟,一个将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你闭上臭嘴”的手势,另一个手掌为刀,斜斜从自己脖子划过,显然是警告叶枫再不收敛,便要身首分离。西门无忌哼了一声,压低嗓子道:“狗仗人势,狐假虎威。”云无心叹息道:“咱们不是约定好了么,大家年纪相仿,平等相待,唉,你们怎么总是听不进去!”声音温柔宛转,竟比方才演奏的乐曲还要动听几分,完全不像执掌生杀大权的魔教圣姑,倒似一开口说话就会脸红害羞的邻家小姑娘。
西门无忌冷笑道:“把话反着来说,当大家是傻子么?谁不知道她想做高高在上,万人膜拜的女王?”这几句话他说得极是响亮,众少男少女吓得面色苍白,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叶枫寻思:“我想做她的裙下之臣,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孪生兄弟喝道:“莫要倚仗长老身份,整天指桑骂槐,蛊惑人心。”从鹤背跃起,二道蓝汪汪的光芒,一左一右击向西门无忌。原来他们的弯刀居然是蓝色材料铸造的。蓝色光芒映照在西门无忌阴阳怪气的脸上,愈发显得阴森诡异。
众少男少女忙不迭后退,腾出一大块空地来。西门无忌道:“连话都不让别人说么?哼,大同教又不是她云家的。”胖嘟嘟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对黑漆漆的吴钩剑,迎了上去。叮叮当当,顷刻之间,拆了数十招。弯刀如蓝色闪电,肆意挥洒,来去自如,意欲将西门无忌击得烟飞灰灭,永世不得超生。吴钩剑似黑色恶龙,气焰嚣张,谁敢不从他的心意,便要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两种不同色彩的光芒时而如影随形,亲密无间,时而针锋相对,格格不入。
空地里剑气纵横,流光溢彩,既似上元节的火树银花,绚丽灿烂,又似春天里的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众人叠声喝彩,掌声雷动。西门无忌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委实了得。忽然间听得西门无忌大喝道:“滚你妈的咸鸭蛋!”双手一推,一对吴钩剑已经缩回衣袖,毕竟这孪生兄弟是云无心的贴身护卫,不方便痛下杀手。孪生兄弟同时闷哼一声,直飞出去,落在鹤背上,脸色发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吃了极大的暗亏。
云无心问道:“你们没事吧?”毫无责怪他们以下犯上的意思。叶枫一直暗地观察云无心,见她全神贯注地留意着西门无忌的一招一式,想是通过孪生兄弟与他的对招,能够找出可以破解的破绽,弱点,留待以后能够用上。心道:“看来魔教的内讧到了你死我活,即将摊牌的地步,否则不会视对方为最大的假想敌。一个四分五裂,争权夺利的魔教,对江湖何尝不是件好事。”孪生兄弟调匀呼吸,勉强笑了笑,道:“不要紧,还好。”
西门无忌冷笑道:“大言不惭,倘若我没有手下留情,你们还好得起来么?练了几十年的武功,还是纸糊一般不堪一击,你们为什么不拨刀抹脖子呢?”孪生兄弟当作没有听见,面皮却是涨得通红。东方英杰板着面孔,没好气的问道:“云姐姐,你到底什么意思?”云无心道:“你今天做的事,我不但不会支持你,而且还要阻止你。”西门无忌道:“东方贤侄,现在你总该明白,谁对你掏心掏肺,谁在你背后捅刀吧?”
东方英杰暴跳如雷,跳了起来,道:“你说什么?”云无心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温柔的语气中却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凛然之威。西门无忌拍手叹道:“你看看,她把我们当什么了?我们只不过是呼来喝去,要打就打,要骂就骂的奴才,走狗而已。”一直不接西门无忌话头的云无心忽然说道:“西门叔叔志向远大,雄心勃勃,岂会做不求回报,无私奉献的忠臣良将?你是要做分裂大同教,兄弟自相残杀,致使天下血流成河的乱世枭雄!”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西门无忌道:“你胡说八道。是你们父女贪图享乐,不思进取,要把大同教数百年的基业毀于一旦。哼,口无遮拦,目无尊长的小贱人,就该刮她几个大耳光。”他这个“光”字刚从舌尖迸出,人已经离得云无心极近,两只巴掌往她脸颊掴去。掌风凌厉,掀动纱巾。只见云无心自脖子以上的肌肤,又黑又糙,密密麻麻长着一粒粒的痘痘,让人看得头皮发麻。叶枫大吃一惊,“可惜”两字险些脱口而出。
云无心道:“倚老卖老,很有面子么?”右?中突然窜出一条粉红色的绸带,如把短剑,斜划西门无忌的手腕。她这一下看似平淡无奇,实则精妙繁琐,如一道坚不可摧的铁闸,堵住了西门无忌双掌前递的任何可能。西门无忌叹息道:“身手倒是不错,为什么不去建功立业呢?”取出吴钩剑,一只缠住绸带,另一只剑走偏锋,前收割云无头的人头。云无心道:“你们拿别人的人头,大同教的命运,来成全自己的,我为什么要支持你们?”嗖的一声,斗然跃高数尺。
吴钩剑扑空,相互撞击,铮然有声。云无心手腕一抖,柔软的绸带突地贯了气般的鼓起,如根长枪蛇矛,直刺西门无忌的心口。风声骤起,招式霸道,谁能想到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竟然走刚猛凶悍的路子?西门无忌笑道:“太要强好斗的女子,会一辈子孤单的。”身子似鬼魅一般,转到云无心背后,吴钩剑轻挥,忽上忽下。好像恼怒的长辈拿着竹枝,狠狠教训顽劣捣蛋的后辈。云无心嗔道:“你在乱嚼舌根,我何时凶巴巴,变得没人要了?”声音既有几分幽怨,又有几分妩媚,柔软细腻,如溪水缓缓漫过脚踝。
众人皆忘了她丑陋的外貌,沉醉其中,不由得心间一荡。受力涨大的绸带忽然松驰下垂,轻飘飘的超过她的头顶,极其自然地缠住吴钩剑。犹如受了冤枉的后辈,紧紧扯住长者的衣袖,非要他开口说一句对不起。西门无忌冷笑道:“荣景想和你好,为何你总是拒绝呢?难道他配不上你?”轻轻挣开绸带的束缚,双钩上挑,扣锁云无心的手腕。两人嘴里针锋相对,手上却毫不留情,来来去去,不但动作快得出奇,而且拿捏方位之准确,已经到了顶尖高手的级别。
云无心一抖绸带,红光闪动,似一把快刀,嗤的一声,当头劈落。一根毫不起眼的布帛,经她倾情演绎,竟有十八般兵器的味道。时而是昔日杨再兴击杀岳飞之弟岳翻的回马枪,千钧一发,迫在眉睫。时而是当年鲁智深在大相国寺与林冲切磋武艺时所使的魔疯杖法,大开大阖,势不可挡。时而是公孙大娘手中的那把剑,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时长时短,时刚时柔,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众乡民见识浅薄,吃惊得舌头都缩不进去,心想:“这女娃娃莫非在娘胎里就开始练武的?”
西门无忌虽然身经百战,经验老到,但是陡然间见得云无心一根绸带使得行云流水,变化多端,不禁暗自吃惊,收起轻慢之意,手持吴钩剑,不让她攻进来,双目如电,捕捉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机会。云无心笑道:“你不是瞎点鸳鸯谱么?他真的配不上我,因为他不是我想嫁的人。”绸带嗤的一声,直击西门无忌面门。西门无忌冷冷道:“大难临头,还要口出狂言,你只有嫁给荣景,才能避免云家不受清算。”左手吴钩剑挥出,与绸带撞在一起,绸带登时断成数截。
右手吴钩剑前递,架在云无心的脖子上。云无心一动不动,笑道:“只要现在你杀了我,以后不没有人敢顶撞你了?”后面孪生兄弟亦是一动不动,好像云无心的死活与他们无关。西门无忌收起吴钩剑,大笑道:“很好,很好,几个月不见,你的武功又进步不少,也许到了明年,就可以揍得我满地打滚了,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只手臂突然暴伸数尺,在孪生兄弟脸上分别掴了三个耳光。孪生兄弟莫说仓促之间,难以反应,就算有所准备,可是西门无忌神鬼莫测的身手,同样招架不住。
两人同时摔倒在地,口鼻流血,脸颊红肿。西门无忌喝道:“狗的职责是甚么?就是要时刻保持警惕,保护好主人的安全,若是我方才心起歹念,你主人还有活命吗?”双脚踢出,将他们踢翻了几个跟头。孪生兄弟自知理亏,一言不发。西门无忌转头看着云无心,笑道:“本来你养的狗,我无权教训,但是他们疏忽职守,我实在忍无可忍。”云无心道:“西门叔叔办事,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西门无忌干笑几声,道:“我这个人急性子,暴脾气,见到看不顺眼的事,便会唠唠叨叨说几句,得罪了不少人。但是我光明磊落,对人不对事,绝非假公济私,故意和谁过不去。刚才我一时管不住嘴巴,说了一些难听过分的话,你不会生我的气吧?”云无心格格笑道:“我还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口无遮拦,时常搞得诸位长辈脸上无光,下不了台?幸亏你们宽宏大度,谁有跟我这个黄毛丫头怄气计较过?”西门无忌笑道:“你如此通情达理,我实是欣慰至极。”
两人言笑晏晏,谈笑风生,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在没有彻底撕破面皮之前,能够保持一份虚伪也是好的,堆在脸上的笑容,谁说不是迷惑对方的蜜糖呢?西门无忌从桌上搬来红珊瑚,放在云无心身前,笑道:“今年三月是你的二十岁生日,当时我在外面赶不回来,但是做叔叔的怎能没有礼物呢?托朋友在南海寻得红珊瑚一株,聊表寸心。”云无心道:“这不是你送给英杰的吗?”西门无忌冷冷道:“一个要看别人脸色的人,他不配拥有世上最珍贵的祝福。”
东方英杰像被蝎子蜇到了要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西门无忌道:“若想受人敬重,就要自强自立,不做他人的附庸。”衣袖拂动,桌上那对价值连城的玉像登时化为粉未,众人眼珠子都凸了出来,齐声惊呼。叶枫寻思:“倘若东方家族背叛云万里,区区一对玉像又算得了什么?”东方英杰跳了起来,冲着云无心大叫:“你为什么要干涉我的私事?没有我的家族大力支持,你和你的父亲早就成了孤家寡人!”西门无忌道:“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有办法解决,我这个老头子,帮不上忙了。”
叶枫心道:“这个老狐狸挑起事端,自己却来坐收渔翁之利了。”云无心道:“你的家族选择支持我的父亲,是因为你的长辈和我父亲一样的正直,勇敢,有节操,决不允许出于追求自己的,而将大同教这条大船带入危险的境地。所以我今天对你做的事,他们同样会站在我的一边。他们绝不可能由于你的一念之差,致使整个家族的名声受到重大伤害。”东方英杰又跳了起来,叫道:“我又不是杀人放火,他们凭什么来多管闲事?”
云无心冷冷道:“你何时有发自内心,真正喜欢过一个女人?这些年你至少娶了二三十个媳妇,哪个不是貌美如花?可是有哪个能在你身边呆上半个月的呢?你觉得厌倦腻歪了,便将人家扫地出门。性子刚烈的女子,咽不下一口气,直接寻了短见。你跟拿刀子杀人有何分别?”东方英杰低声分辩道:“两人性格合不来,不应该一拍两散么?我可不想跟一个话说不到一起的人将就过一辈子。”云无心道:“如果一个人与你不对付,兴许是那个人的错。可是二三十个人都不合你心意,难道不是你的错么?”
东方英杰没有反应,好像耳朵忽然聋了,听不到云无心说的话。云无心指着把盖头掀起一角,偷偷看热闹的小颜,道:“你敲锣打鼓,弄一顶轿子,便想将她带走,你有没有征询过她的意愿,她想不想跟你走?她嫁的人是不是你?”东方英杰忽然精神大振,朗声说道:“她当然想嫁给我。”他长相俊朗,家世显赫,有几个女人拒绝得了呢?云无心道:“如果她不愿意呢?”东方英杰道:“我便再不与她纠缠不清。”
云无心笑道:“万一你到时反悔呢?”东方英杰大声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若有违背,教我死无葬身之地。”云无心走了过去,握住小颜的手,笑道:“你想不想嫁给他?”小颜有云无心作主,胆子大了起来,直接摇了摇头。东方英杰面色苍白,不禁问道:“为什么?”小颜道:“难道你心里没数么?”东方英杰咬牙切齿道:“那你想嫁给谁?”小颜拿掉蒙在头上的巾帕,温柔多情的目光往小唐脸上投去。小唐一阵激动,好像胸口被大铁锤重击一记,涨红着脸,全身颤抖。
小颜叹息道:“你变了,我也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小唐涨红的脸膛倏地发青,猛然推开靠在他身上的陈银瓶,大吼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和她是在演戏?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被迫无奈?”小颜痴痴地看着他,眼中泪光闪闪,冷笑道:“你有能力保护我么?”小唐脖子涨大,仿佛已经不能呼吸,目光逐渐黯淡下去。小颜又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下辈子你做个强者,我一定跟你走。”泪水夺眶而出。
小唐一动不动地坐着,全身僵硬,过了良久,才发出苦涩的声音:“我明白你的苦衷,我不怪你。”小颜凝视着宝鼎,道:“宝大人,我想请你帮个忙。”宝鼎喜出望外,道:“你说,我一定尽力而为。”小颜抿着嘴唇,道:“这场戏是你安排的,你主宰着每个角色的命运。”宝鼎笑道:“你想我修改谁的剧情?”小颜道:“假戏真做,两厢情愿,岂非更加好看?”陈银瓶跳了起来,道:“我不愿意!”宝鼎冷笑道:“由得了你么?既然你选择了小唐,以后你们夫妻俩就要齐心协力,让生活过得红红火火,莫要辜负了本官的一番心意。”
小颜昂首望着天空,脸颊上忽然涌上红晕,睫毛微微颤动,好像想起极其害羞的事,在场的男人无不觉得怦然心动。听得小颜幽幽说道:“宝大人,我们是不是该拜堂成亲了?”她说完这句话,但见头发,手指有水珠不断落下,简简单单的十多个字,却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宝鼎大吃一惊,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嘶声问道:“你说什么?”小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叹了口气,道:“你所做的一切,难道不就是要将我娶回家,做你的妻子?”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新人对拜。叶枫心里感慨万千,小颜的选择有错么?宝鼎贪图她的美色,她何尝不是借助他的权力,用于保护她的家人?她牺牲自己的幸福,换取整个家族的平安,别人又怎能妄加指责她呢?有些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绝对体会不到当事人的心酸,痛苦。小颜、宝鼎俩人手臂交错,同时饮下交杯酒,他们脸上都洋溢着欢愉的笑意,好像饮下去的是世上最甜的美酒。叶枫禁不住喝了一杯酒,却觉得苦得要命,头晕脑胀,伏在桌上,竟睡了过去。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