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慢慢挺直腰杆,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沮丧至极。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倦。刚才电光石火般的几个回合的交锋,似乎已经耗尽他所有的力量。他从未见过如此干脆利落,阴险残忍的打法,若非他运气实在够好,恐怕整个人都是七零八碎,连具完整的尸体也不会留下。叶枫深吸了几口气,想竭力保持镇静,可是他的身子为什么不听控制的颤抖起来?
桥上的孟婆喋喋怪笑几声,从茶壶倒出一碗汤水,拍手叫道:“喝了孟婆汤,早点去投胎。”声音出奇的欢愉。那十六人依然保持先前的阵形,将叶枫团团围住。叶枫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剑。只是刚才完好无损的长剑尚且不能有效保护他,况且现在已经折断了剑锋?这样一来,和握着一根烧火棍有什么区别?暗灰色的烟雾围绕着叶枫,看起来他就像一束连根拔起的花朵,过不了多久,便会枯萎凋零。
蹲在左边桥栏杆的一人,忽然用力咳嗽一声,嘴唇蠕动,似要说出什么话来。叶枫大为紧张,情不自禁举起断了一截的长剑,护住头顶,防止四个鹰人从天而降。那人嘴巴一张,叶枫跳了起来,舞动长剑。只听得“啵”的一声,那人吐出一口浓痰,阴森森的脸上似乎有了捉挟的笑意,指着喉咙说道:“五香瓜子吃多了,上火了,老是一口痰堵在里面,不吐出来很不舒服。”
叶枫大失所望,跺脚叫道:“喂,你怎么不按照套路来呢?”东张西望,一时无法判断哪个方向会发起突袭,难饰惊恐之意。右边四人肌肉紧绷,手指蹭着地面,坚硬的青石板仿佛豆腐一样脆弱,被抓出一道道深痕。叶枫见他们蓄势待发,心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当下凝神贯注。果然听得一人冷冷道:“猛虎下山……”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叶枫大急,道:“猛虎下山?你怎么多加了两个字?后面还有么?”长剑横在身前。
那人冷笑道:“猛虎下山有些早,歇会儿再说!”四人不约而同放松,神态懒怠,活似四头吃饱了撑着,躺在岩石上一动不动的野兽,眼前肃立的叶枫,却已勾不起他们的食欲。叶枫眼珠子一转,暗叫不好,挽个剑花,纵了起来。只听得前方地下一人厉声喝道:“巨蟒出洞恰恰好!”四人突地仰起上半身,四根铁钩向叶枫下盘递至。叶枫身子旋转,右脚踢出。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显是左手的铁钩和右手的快刀相互撞击,乱成了一团。
叶枫大笑道:“去你妈的……哎哟!”头下脚上,跌了下来,原来有一人没有被他踢中,趁他得意忘形,一根铁钩伸了进来,勾住他的脚腕。叶枫人未落地,那人一声虎吼,扑了过去,手中快刀朝叶枫颈脖斩落。叶枫慌乱之下,不由得手脚摆动,谁知道误打误撞,左手居然把那人扫了出去。那人眼见功败垂成,怒气冲冲,在飞出的一瞬间,使尽所有的力气,一脚踹在叶枫屁股上。叶枫“砰”的一声,摔在地上,身子倦缩成一团,便如一只被树桩撞得晕头转向的兔子。
蹲在左边栏杆上的四人眼睛发亮,齐声喝道:“鹰击长空无敌手!”相继跃起,接二连三向叶枫击去,一个比一个出手无情,就算叶枫躲得了第一个人的攻击,也绝对躲不过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的追杀。叶枫双手抱头,口中发出低呼声,他明明踢中的是屁股,为什么头会痛呢?其余三组人不愿意与他们争功劳,默默地看着,已不如先前全身绷得似一张弓,每块肌肉,骨头都保持在最佳状态。
扑在最前头的那人有意模仿鹰的动作,斜着身子,往趴在地上的叶枫俯冲下来,手中凿子插向叶枫的前心后背。此时距离叶枫不足三尺。叶枫仍然不动,他继续向前,叶枫整个人都处在他力量的控制范围之内,哪怕叶枫想逆转局势,恐怕也回天无力了。他冷笑一声,凿子从容不迫插下。叶枫也在冷笑,只是那人此刻听来,竟是别有深意。那人心中一寒,凿子不敢落下,道:“你笑什么?”叶枫松开双手,露出坏坏的笑容,叹息道:“难道你没听过兔子蹬鹰?”
那人笑容凝固在脸上,往后急退,另外三人也在退缩。地上的四人人铁钩,快刀齐出,急攻叶枫的下半身,封住了叶枫两条准备踢出的腿。蹲在栏杆上的四人如虎豹般窜起,雷霆霹雳一样击向叶枫。身后四人举起了长剑,剑身上有淡淡的血迹,适才他们只在叶枫背上留下四道浅浅的剑伤,现在他们要叶枫的鲜血染红长剑。叶枫绝不会有好的运气。叶枫无视斩向他双腿的八件兵刃,蜷缩的双脚伸得笔直,闪电般的踢了出去。
四个鹰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飞了出去,口中鲜血直喷,横七竖八躺着,一时无法站起。四个蛇人眼睛瞪得滚圆,满脸的难以置信。他们手中的兵器已经触及叶枫的肌肤,却偏偏无法将他伤害。叶枫柔软的肌肉忽然似铁铸一样,抵御住他们的攻击。这是怎么回事?叶枫冷冷道:“打蛇打七寸。”从他们头顶越过,手中半截短剑反划。四个蛇人只觉得后颈一痛,似被黄蜂狠狠蛰了一下。他们忽然听到了嘀嘀哒哒的声音,好像是雨水落在地上。
他们忍不住回头,见得四道血箭从他们后颈射出,喷得到处都是。四人惊骇不已,往前冲出几步,终于扑倒在地。四个虎豹豺狼般凶残的人已经扑到叶枫身前。第一人十指搭在叶枫肩头,他指头只须稍一使力,便能把叶枫两只肩膀捏成粉末。第二人抓住了叶枫的衣襟,手背青筋凸起,分明要将叶枫开膛破肚。第三人双手按在叶枫腰上,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叶枫的肾脏在跳动。
第四人一只手按住叶枫的天灵盖,一只手扼住叶枫的喉咙。叶枫好像有些生气了,面皮涨得通红,冷笑道:“很好,很好。”四人却“啊”的一声,忙不迭松手。叶枫笑道:“松手做甚?难道你们不想我的命了?”四人咬了咬牙,又向叶枫扑去。可是他们一触碰到叶枫,又是齐声大叫,双手连连甩动,呲牙咧嘴。叶枫的身躯分明是根烧红的铁棍,一束带着尖刺的玫瑰,压根就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
叶枫叹了口气,道:“野兽没有了爪牙,便不能伤人了。”长剑随意挥出,没有剑锋的长剑仍然耀眼夺目,摄人心魄。四人跺脚叫道:“走!”扑向四个不同的方向。叶枫只有一把剑,怎能同时把他们杀死?谁知每个人眼前都有剑光闪动,而且不止一道,是二道。一道削向他们手腕,一道削向他们脚踝。四人怔了一怔,大笑道:“好快的剑,老子输得一点不冤枉。”手脚流淌着鲜血,倒了下去。叶枫盯着四个变得有些不自然的狼人,缓缓说道:“你们没机会了。”
四个狼人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红,大喝道:“我们未必会输!”四把长剑嗤嗤之声不绝,顷刻之间刺出了数十剑。天地间充斥着毀灭一切,万劫不复的杀气。叶枫道:“输定了!”双手握紧剑柄,直直一剑劈了出去。匹练般的剑光升到空中,突然扩散开来,似辽阔无边的海洋,白茫茫的一片,推到了他们身前。四人便如四条势单力薄的小船,如何抵御得了滔天大浪?登时长剑脱手,衣裳破碎,血迹斑斑,看起来好像受了千刀万剐的酷刑。
烟雾散去,红日当空。
孟婆还坐在桥上,神情古怪,似笑似哭,但看起来更像在哭。她叹了口气,将碗中的汤水一饮而尽,莫非她装了一肚子的心事?孟婆要喝孟婆汤来忘却烦恼,奇不奇怪?好不好笑?她又叹了口气,拎起桌上的茶壶,便要向河中掷去。叶枫慢慢走到桥上,笑吟吟说道:“且慢,且慢。”孟婆面色微变,提拎茶壶的那只手僵在半空,道:“阁下有何指教?”叶枫悠悠道:“到了奈何桥,不喝碗孟婆汤,岂非说不过去?”夺过茶壶,满满倒了一大碗。
叶枫失声叫道:“怎么是乌鸡汤?”孟婆道:“喝了孟婆熬制的乌鸡汤,下辈子男帅女美,身强力壮,百病莫侵。”叶枫右手一拍额头,哈哈一笑,道:“看来下辈子我要大吃四方,无往不利,妻妾成群,儿女无数。”一仰脖子,饮得干净。孟婆微笑道:“阁下这辈子已经叱咤风云,笑傲江湖,混得很好了。”叶枫“咦”了一声,道:“为什么我喝了孟婆汤,有些事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早上吃了三碗豆腐花,两根油条,还到小店后面拉了泡尿,那泡尿真是急得很,生生在地上冲出一个浅坑。”
孟婆道:“说不定阁下天赋异禀,非同寻常。”叶枫挠了挠头,道:“也许份量不够呢?乱七八糟的事情塞在脑子里,烦都烦死了。”壶嘴对着嘴巴,一道水流注入喉咙,只见肚子渐渐凸起。须臾间,饮得一滴不剩。叶枫眼睛发亮,奇道:“昨晚亥时我上了趟茅房,屁股被蚊子咬了一个大包,痒了一个晚上,他奶奶的,这大冬天居然有蚊子……”他似乎要证明自己不是在说谎,一只手伸入裤子里,使劲挠了几下。孟婆微微皱起眉头,满脸无可奈何。
叶枫道:“无论武功多高,总得脱裤子拉屎,没有一个高手,会无聊到出恭的时候,全身神经紧绷,杀气弥漫茅房,教一只虫子也飞不进来。偶尔这样倒是可以,倘若长此以往,不便秘才怪呢?八面威风,天下无敌的大侠,他娘的装着一肚子的屎,不是让人笑掉了大牙?”孟婆忍不住“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道:“阁下所言甚是。”脸上的忧愁更浓了。叶枫盯着他,喃喃道:“你一定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熬这锅汤的。”
孟婆也盯着他,微笑道:“阁下意志坚定,岂是锅汤能搞得定的?”叶枫道:“若是记忆还存在脑子里,岂非又要忍受痛苦?”孟婆叹息道:“你过了桥又怎样?前面龙潭虎穴,刀山火海,你怎能全部闯得过去?”叶枫道:“你会阻止我?”孟婆眼中露出坚毅,决绝之色,道:“我知道我肯定会死在你剑下,但是我绝不会退缩半步。”叶枫道:“为什么?”孟婆吐了口气,握紧双手,一字一字说道:“士为知己而死。”罩在她身上的碎花衣裳忽然化为无数碎片,露出一身蓝衫。
孟婆伸手在脸上抹了几下,落下一堆粉末,竟然是那个先前与叶枫交谈的蓝衫男子。叶枫镇定自若,嘴角带着微笑。蓝衫男子目光似刀锋一样,停留在叶枫脸上,冷冷道:“我叫韩铮,人称‘百变韩铮’,没有岳大侠的赏识,便没有我韩铮的今天。所以有人要和岳大侠过不去,首先要问我答不答应。”说话之间,刀光闪动,横在两人身前的板桌分为两半,一口快刀朝着叶枫直劈下来。
韩铮不惜牺牲数十名高手,便是想找到叶枫的弱点。叶枫每次出剑伤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叶枫的剑法并不算十分高明,只是比别人快一步而已。所以他必须先发制人,压制得叶枫无法出手,而且他还有千变万化的本领。刀光如虹,杀气凛然。叶枫跨上一步,拔出了长剑。可是他惊奇地发现,眼前的韩铮忽然消失不见了,只有那道耀眼夺目的刀光仍在空中闪烁不定。
叶枫大吃一惊,长剑护住自己,左右观望,孝子桥除了他一人之外,哪有什么韩铮的踪影?居然毫无征兆从这个人世间蒸发了。叶枫大汗淋漓,他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时断时续的心跳声。他当然知道韩铮决不会凭空消失,他只是不知道韩铮会用什么方式将自己藏匿起来,莫非韩铮穿着传说中的隐身斗篷?叶枫似乎闻到了危险的气息,全身肌肉紧绷。长剑在手,却不知刺向何处。
忽然间,叶枫听到了一声长笑,是韩铮的笑声!笑声惊心动魄,是从地下传了出来。叶枫急忙低头,地上空空如也!站在一边的马儿长声嘶叫,烦躁不安。叶枫从黑漆漆的马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道刀光拔地而起,击向他的后背。只有刀光,没有人!叶枫反应极快,随即长剑反削,人若脱兔,往前窜去。他冲出数尺,打了个趔趄,右膝着地,跪了下去。他的后背上已经多了道六寸左右,深及见骨的伤口。
叶枫顾不得处理伤口,一步一步往刻着“奈何桥”大字的石碑走去。他背靠石碑,至少不必四面临敌。马儿又叫,这时既没有笑声,又没有刀光,有的是暗器!密密麻麻的暗器似蝗虫般从石碑飞出,击向叶枫已经受伤的后背。他正好移了过来,背对石碑,岂非自寻死路?叶枫手握长剑,目不转睛看着前方,丝毫没有要回头击落身后暗器的意思。
这些暗器不过用于分散他的注意力,真正的杀着,也许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但是他不去应付身后的暗器,必然被射得像刺猬一样。看起来他已经陷入死亡陷阱,无论他怎么做,总是难逃一死。便在此时,叶枫长衫的后摆忽然翻了上来,似一面极大的盾牌,遮住了他整个上半身。那些暗器撞在柔软的布上,却如射在坚固的铁板上,铮然有声,纷纷落地。
笑声再起,仍然是从地下传出。叶枫连人带剑,化为一道光芒,刺向血迹斑斑的地面。他刚跃起身子,便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一道凌厉急速的刀光从石碑顶端劈了下来。转眼间,刀光已经到了他的头顶,额前一绺头发被杀气斩断,在他眼前飘舞。韩铮终于不再隐身,哈哈大笑,道:“你死定了!”叶枫冷冷道:“恐怕未必!”手腕一翻,长剑从头顶掠过,两只手掉在地上,是韩铮的手!韩铮也随即掉了下来,凸着眼珠子,嘶声喊道:“为什么?”
叶枫道:“所谓的百变韩铮,不过是玩障眼法而已。”驾着马车,缓缓从他身边驶过。韩铮道:“你过得了奈何桥,绝对过不了狮子巷,凌霄是天底下最难对付的人,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斗然跃起,砰的一声,额头撞在石碑上,脑袋破碎,血流满地。叶枫怔了一怔,仰面向天,喃喃说道:“我回得了头么?我还有得选么?大家都没得选!”都说阳光之下无丑恶,为何岳重天数十年却能不被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