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额头扎条红布条,赤着上身的大汉,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一边击打着牛皮大鼓,一边放声吟唱:“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粗旷而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旷野之上,与凌洌的寒风,厚厚的积雪交融在一起,愈发显得天地寂寞,人心悲苦。他在给谁送行?
难道是这成百上千立在旷野的同伴?他们又要去哪里?眼下大战在即,想回家已是万万不能,莫非是一去无归的黄泉路?明知对手实力强劲,为什么要唱这意气消沉的曲子?难道他已经看出来,这一战几乎是绝无胜算?
他的声音刚落下,近百面大鼓却咚咚的响了起来。这些鼓手好像被这大汉的歌声夺走了气势,粗壮有力的手臂再也敲打不出铿锵有力,激昂慷慨的鼓声,鼓锤有气无力地击打着鼓面,发出异常沉闷,沮丧不安的响声。战未开打,他们已经认输。人若是丧失了信心,纵然拥有千军万马,万里江山又如何?还不是对手眼里一只只待宰的牛羊?
武林盟众人面如土色,身躯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们都是身怀绝技,走南闯北,见识多广,按理来说不该被这歌声鼓声吓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什么都见过,唯独没见过死神降临在他们头上。历经数代的积累,他们已不是身无分文的穷汉,他们有收入颇丰的产业,家里妻妾成群,每天过得很精彩。早没了先祖昔日打拼事业,勇往直前,愈锉愈勇,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条汉子的气慨。
不疾不徐的鼓声听在耳里,犹如在打退堂鼓一般,要他们尽早离开这是非之地。只要能保住当下的荣华富贵,至于谁来掌控这个江湖,他们去做谁的奴才,也许不是很重要了。德兴方丈看着士气低落的众人,摸摸光头,提声暴喝道:“开战!”众人无可奈何,硬着头皮冲了上来。
叶枫叫道:“不要杀人了!”嗤的一剑,刺中一人大腿,那人大叫一声,从马鞍跃落下来。叶枫一跃而起,骑着这匹夺来的马,在旷野中左右盘旋。众人知道他不愿杀人,顿时看到了生机,皆是跟在他身后,大呼小叫,热闹非凡。东方一鹤冷笑道:“我们不杀人,就要被别人所杀!”呼的一掌劈出,将一人击落,却是手下留情,那人只跌得头晕眼花,并无性命之虞。
东方一鹤骑着那人的马,从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斜地里冲了进去。拳打脚踢,连伤数人。众人大惊失色,四散奔逃。有几个贪生怕死的,纵马拼命往外跑去,意欲趁机逃之夭夭。忽然嗖嗖嗖响声不绝,数支利箭射了过来,追上这几个夺路而逃的人,从后背贯穿前胸。这几人哼也不哼一声,从马背倒栽下来。
其余跟在后面的人,忙不迭勒住缰绳,不敢向前冲出一步。但听得德兴方丈厉声道:“谁要临阵逃脱,一律按照勾结魔教妖人处置,格杀勿论,决不手软!”说话之间,冲出百余骑,均是背负箭袋,手执强弓,腰悬利刃,双目精光四射,一看便知做惯了杀人放火的行家好手。
他们分为左右两队,把守住旷野两边边缘,若想海阔天空,任自翱翔,首先得问问他们手中的弓箭,腰间的利刃答不答应。有几个不甘心的,强行冲撞,自然难逃一箭穿心,呜呼哀哉的下场。德兴方丈纵声喝道:“查出这些人的身份,此战结束之后,去找他家人的麻烦!”
众人不由心中一凛,口中低声咒骂着,慢慢收拢一起。失魂落魄的鼓手被德兴方丈蓦地暴喝,登时汗流浃背,鼔锤暴风骤雨般落在鼓面上,声震四野,豪气冲天。叶枫和东方一鹤如两只闯入绵羊群中的猛虎,所向披靡,来去自如,搅得天翻地覆。这些身价不菲的人,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斗志完全丧失,只有挨打受欺的份儿,见得同伴时不时惨叫着倒下,宛若身处人间地狱,备受煎熬。
叶枫见得一干堂堂男子汉,行事畏手畏脚,想起武林盟被这些心荡神迷,利欲熏心之人弄得乌烟瘴气,心中怒气上涌,长剑抖动,将几个似没头苍蝇乱转,不敢抵抗之人刺落下马。他恼怒之下,不禁多使了些力,不是挑断了筋脉,便是削掉了四肢,下辈子真的要小心翼翼做人了。
忽然间听得有人冷冷道:“大胆逆贼,你真以为武林盟没人么?”一道凌厉的剑光抢在声音之前,递到他胸前。叶枫见得有人敢出头反抗,不由得精神大振,手腕一翻,长剑上挑,荡开迎面刺来的长剑。他唯恐对方招架不住,有意克制住自己,故而只使了一二分力气。
岂知那人阴森森冷笑几声,道:“没什么本事,倒来充厉害了。”长剑挥出,连刺几剑,青光闪烁的长剑在他手中,宛若书法大家手中的笔,挥洒自如,行云流水般的流畅,只是他的招式再优美好看,终究是藏在绵花中的针,笑容后面的刀,是要他的性命。叶枫想不到此人竟如此厉害,大吃一惊,忙举剑招架。
可是那人出手极快,占了先机,逼得他手忙脚乱,狼狈不堪,若非服了东方一鹤的“作?丸”,功力倍长,勉强能够应付,若不然早就命丧当场了。叶枫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当,虚晃一招,一个筋斗翻了出去。抬头望去,脑子猛地“嗡”的一声响,全身似抽了筋骨,双腿酸软,情不自禁跪倒在地,道:“师父……”
余观涛沉着脸,厉声喝道:“你早已不是华山派弟子。”他的左右立着三人。这三人叶枫都识得,紫色脸膛,身上衣裳在不显眼处打了几个?丁,手中拿着根碧绿色竹杖的那人是丐帮帮主乔难敌。面皮白净,身材肥胖,服饰华丽,好像是乡下土财主那人是昆仑派掌门齐连城。脸色阴郁,身着青布长袍,手拿一把出鞘长剑,方才险些置他于死地的那人是青衣门门主田仲明。
除了三巨头之外,他们便是江湖上最有权势之人。乔难敌、齐连城、田仲明三人恶狠狠地瞪着叶枫,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显然把叶枫当成了势不两立的仇人。叶枫知道他们将飞鹰计划的账全算到了他的头上,反正他在世人眼里已是穷凶恶极,再多一笔糊涂账又有何妨?但他仍不愿失了礼数,当下站起,弯腰躬身,行礼致敬。
余观涛跨上一步,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森然道:“今天你必须死,否则武林盟就不复存在了。”他每一个字说得清晰缓慢,好像每个字都意味深长。叶枫心念一动,暗自寻思:“难道师父说的是反话,是不是我闹得越大,华山派便越是安全?”可是当下形势,他若想闹大,岂非要先出手教训余观涛一通?他又怎敢做这大逆不道,天打雷劈的事?
叶枫想到此处,全身冷汗淋漓,不敢抬头去看神情肃穆的余观涛。但听得余观涛大喝道:“敢做敢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叶枫忍不住抬起头来,见得余观涛又跨上了一步,背对着另外三个掌门人,深?的眼瞳充满了期待,他真心希望叶枫能够好好配合演一出精彩的大戏。他从孤山归来,三巨头私底下与他达成共识,这一战不仅决不可以打赢,而且他们几个大佬还要适当做些牺牲。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三巨头仅仅只对他一个人说。对于另外三大掌门,三大掌门则是拿“飞鹰计划”大做文章,扇风点火,勾起他们压抑已久的仇恨,务必要他们杀了叶枫。若是每个人都知道了底牌,自然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只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真真假假,才不至于被别人看出是刻意而为之,至死也不知道整个事情真相。
余观涛一辈子都在做一件事,便是让华山派变得更强大,只要能对华山派有利,他既可以将余冰影嫁给叶枫,又能做好被叶枫欺辱的准备。他唯一担心的是,叶枫将情义看得太多,放不下心中的包袱。叶枫定定地看着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的余观涛,忽然心里一酸,二十年来他一直看到余观涛在不知疲倦地奔跑,翻越一个又一个山峰,却不敢停留片刻,喘一口气。余观涛怕被别人超越,被时代无情抛弃。
如今的余观涛,就像悬在半空中的人,只要再稍稍努力,便可攀上云端,摘下天上的星辰。叶枫若是肯遂了他的心意,等于最关键时刻拉他一把,叶枫若是做甚么伪君子,无异是一脚把他从天堂踹入地狱。他神情紧张地看着叶枫,眼中的恳求愈发浓郁。叶枫脸上忽然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笑容,右手紧按住剑柄,咬牙切齿道:“我不看你,因为我实在讨厌你!”
余观涛跳了起来,道:“畜生,你……你……说什么?”叶枫道:“你刻薄自大,蛮横霸道,何时将我当作人看待?”余观涛暴跳如雷,道:“老子若是不器重你,何必将影儿嫁给你?”叶枫冷冷道:“你若非要保全华山派,这种好事怎能轮得我?”余观涛登时怔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叶枫笑了笑,道:“你以为只有你的算盘打得好,难道我就没有小心思?”余观涛道:“你……你……”
叶枫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华山派掌门的女儿,无论身份地位,怎能与魔教教主女儿相提并论呢?你向来精明谨慎,难道没听过我和云无心关系很好么?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你,给予了我一个美妙的夜晚。”余观涛怒道:“影儿对你恩重如山,你……
你……”叶枫悠悠道:“有人生捷径不走,有可以改变命运的大腿不抱,我岂非是傻瓜白痴?我是个放荡不羁的浪子,处处留情,不负责任才是我的本性啊。”
余观涛忍无可忍,抽出鞘中长剑,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丐帮帮主乔难敌道:“看来余掌门要清理门户了。”叶枫冷冷道:“我早已不是华山派的人了。”青衣门门主田仲明忽然斜地里插上,横在余观涛身前,恶狠狠地盯着叶枫,道:“你还记得宇文三兄弟么?”叶枫仰天打了个哈哈,道:“那三个长相俊俏的小家伙啊,真是可惜了……”他说话之时,眼珠子不停在田仲明脸上转动着,笑道:“他们和你长得很像啊,莫非是你的私生子?”
听他们说话的齐、乔二人“哈”的一声,笑了出来。原来田仲明好色成性,在外私生子极多,叶枫不过是贪图口舌之快,哪料到误打误撞,猜个正着?田仲明满面通红,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大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杀了你!”长剑挽起一团剑花,顷刻间便将叶枫全身罩住,动作之快,委实出乎意料。
青衣门处于岭南荒蛮之地,交通阻塞,与外界隔绝,故而剑术自成体系。既有当地蛮人山高皇帝远,不服管教的凶悍霸道,又有千千万万下南洋讨生活之人的不折不挠,坚韧不拔,一旦利剑出鞘,定要取了对方的性命方肯罢休。所以外人一提及青衣门,难免一头雾水,满面迷雾:“青衣门的剑法啊,不可捉摸,变化莫测,难搞得很啊!”叶枫足尖一点,往后急退几步,双眼盯着闪烁不定的剑光。
他要找出田仲明剑招中的破绽。可是他只看到了乱,乱得像长在山野的蔓藤长草,像大海中掀起的惊涛骇浪,错综复杂,纠结一起,压根就找不到下手的地方。杂乱无章的剑光渐渐向他逼近,叶枫长剑颤抖不已,额上似有汗水渗出。他知道蔓藤长草深处往往藏匿着毒蛇,惊涛骇浪底下往往潜伏着鲨鱼,一旦被这团看似乱糟糟的剑光笼罩,便是他生命终结的时候。
田仲明哈哈大笑,步步逼近,现在的叶枫就像是片没有蓠芭保护的菜地,就等着他这头来自岭南的猛兽来践踏破坏。为宇文三兄弟报仇不过是借口而已,他决不会为几个私生子丧失理智。如果说三巨头是想借这一战清除异己,巩固地位,余观涛是想两面下注,左右逢源,那么他和乔难敌,齐连城三人是想利用这个大好时机,火中取栗,浑水摸鱼。
他们实在不甘心被三巨头压在脚下,他们始终认为自己有管理好这个江湖的能力,只是一直缺乏合适的机会。倘若他们杀了叶枫,就会引发魔教与武林盟真正的战争,三巨头作为武林盟的真正领导人,将成为魔教首要解决的任务,一旦三巨头被杀,这个江湖还不是他们说了算?当然他们所有的假设推断,是基于大家都深信不疑,叶枫是云无心的情人的流言。叶枫忽然停止了后退,右臂伸得笔直,长剑从剑光边缘刺了进去。
田仲明“啊”的一声大叫,长剑飞上天去,手腕流着鲜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叶枫微笑道:“你本该不用这么乱的,你已经错失了杀我的机会。”毒蛇鲨鱼犹豫得太久,当然会引起猎人的警惕。叶枫不杀田仲明,是要留他去制衡三巨头。叶枫跟随东方一鹤多日,耳濡目染,晓得了要让一个人有所顾忌,便是给他安排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丐帮帮主乔难敌抚摸着碧绿色的竹杖,冷冷道:“适才田兄心慈手软,被你侥幸得手,这一次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