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并不追赶,抬头看着空中红彤彤的太阳,眼里忽然露出异常强烈的恐惧,喉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多半是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的埋怨。她的身躯并没有停止涨大,肌肤被硬生生撕裂出一道道长短不一的口子,从里面流出一股股墨水般的液体,散发出一阵阵无法形容的臭味,情景可怖之极,当真生平从所未睹。
岳冲痛恨自己无能为力,凄然叫道:“这该如何是好?”叶枫见得青青对着日头怒目而视,好不诧异:“她无缘无故瞪着日头做甚?”青青突然纵声大叫,声音宛若沙漠中的旋风,大洋上的海啸,震得两人双耳疼痛难当,脑袋几乎要爆裂开来,说不出的心烦气躁。叶枫盘膝在地,四肢放松,慢慢调匀气息,不一会儿便无厌恶之意。
倒是岳冲有伤在身,加之又关切青青的安危,哪里静得下心来驱除杂念?登时身子随着她的叫声颤抖起来,五官紧拧在一起,呕吐不止。青青又叫了一会,身子蓦地跃起,双手向上伸得老长,看她的架式竟是想要把太阳抓在手里。叶枫一怔,心道:“她想做甚?”天上的太阳好像要有意捉弄她似的,随即往上一跳,青青的双手自然就够不着它了。
青青再度跳起,太阳始终与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懒洋洋的挂在离她头顶数尺之地。青青被激得暴跳如雷,一次次的不知疲倦的跃起,当然是一次次的徒劳无功。叶枫没料到青青竟如此执迷不悟,寻想:“这日头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见得她笨拙沉重的身体忽上忽下,一张嘴张得极大,一时之间竟无法合拢。
其时太阳逐渐向东方移去,青青也跟着向东奔跑,时不时跃得老高,双手向上,看来她是不把这太阳抓下来绝不罢休。叶枫脑中突如电光一般闪过一个极其胆大的念头:“难道她神智混乱,毒性发作,皆是拜太阳所赐?若非如此,她怎会憎恨,恐惧太阳?”一时拿不定主意,看着荒腔走板的青青,不由怔怔发呆。听得岳冲尖叫道:“快拦住她!快拦住她!”原来青青再往前数十丈,便是悬崖绝壁。
叶枫一惊,道:“是!”提气疾奔,片刻间便超过了青青,拦住了她的去路。双手叉在腰间,笑嘻嘻道:“小姐姐,你到哪里去啊?”青青“啊”的一声,跃起丈余之高,小山般庞大的身躯,遮住了灿烂的阳光,站在底下的叶枫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仿佛堕入了无底的深渊,心道:“倘若她压在我的身上,岂非连老子肚子里的屎,都要哗啦啦的挤出来?”意欲出手点了青青的几处穴道,教她就止停止消停,只是她模样大变,哪里找得到穴位?两只手一动不动,僵在半空。
就在此时,半空中的青青又是“啊”的一声怪叫,正如他所担忧的,居然向他压了下来。叶枫急往后跃,青青收不住势,往地下跌落。叶枫见她浑身肿涨,一旦落在地上,岂不是要摔得血肉纷飞?当下伸出右脚,往她左胁挑去,显然是想用四两拔千斤的手段,让她如一片落叶般轻轻落下。可是他的脚刚伸出一半,见得她身上淋淋沥沥流着既稠且臭的液体,不由得心下骇然,禁不住缩回右脚。
眼看青青就要以石破惊天之势撞上地面,谁知她伸出一只手,按在地上,稳稳的固定住身体。叶枫又惊又喜,心想:“她不是脑子坏掉了么?”正想说几句哄得青青芳心跳动的话,青青另一只手翻转过来,一掌向他面门击至,自是腥臭无比。叶枫急忙后退,仍被掌风扫翻了个筋斗,头下脚上,额头肿了个大青包,怒道:“你这个人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呢?”
岳冲叫道:“你才是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竟忘了自己此时有求于他。好在青青心思不在叶枫身上,一掌逼退了他,随即蹦蹦跳跳,追逐移动的太阳,离得悬崖愈发近了。岳冲急得满头大汗,道:“快拉她回来!”叶枫见得青青全身流汁,多半有毒,当然不敢赤手空拳去拽她,除非有根极长的绳索,登时急得挠头搔耳。岳冲喝道:“蠢货,难道你不会解下裤腰带啊?”
叶枫想想也是,抽出裤腰带,嗤的一声,抖得笔直,朝青青左脚踝卷去。另一只手却牢牢抓住裤腰,唯恐出丑丟面子。青青无法向前,不由得勃然大怒,转动身躯,叶枫身不由已,绕着青青奔跑,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衣裳尽湿,却仍不肯腾出那只攥着裤子的手。岳冲骂道:“王八蛋,你那只手呢?”叶枫面现难色,道:“老子一松手,就会光屁股啊!”
岳冲更咽道:“是青青的命要紧,还是你的面子要紧?”叶枫咬了咬牙,道:“当然是青青的命要紧。”五指松开,裤子滑落,露出一条火红色的裤衩,裤裆中间使金丝绣着一个热情奔放,媚眼如丝的女郎,以及“官人我要我要”几个小字,还有两条既不光滑结实,又不修长的大腿。纵使岳冲心急如焚,陡然间见到如此滑稽可笑的场景,情不自禁哈哈大笑。
叶枫面红耳赤,当做自己耳朵聋了,什么也听不到。多了一只手的力量,青青不仅无法将他转动,而且反被他勒住身形,一寸寸的远离悬崖。青青体内毒素被太阳激发,好像心里有一千条,一万条疯狗在撕咬着她,令她六神不安,痛苦万分,似乎只有把这火炉般滚烫的太阳抱在怀里,才能让她心平气和,安静下来。青青暂时不理会太阳,恶狠狠地瞪着叶枫,恨不得一口就将他吞下肚子里。
叶枫笑嘻嘻道:“有些女人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很得男人的宠爱,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她大度宽容,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是若无其事,满脸笑容。小姐姐冰雪聪明,如何不晓得这道理?来,笑一个,待会我请你吃烤羊肉。”他竭力想将自己营造出和蔼可亲的老好人,可是穿着一条令人浮想联翩的红裤衩在喋喋不休,分明就是那区心不良,一心想引诱良家女子上床的浪荡子弟。
青青一声大吼,跃了起来,整个人似一块铁板,压了下来。叶枫哈哈一笑,道:“好,好极了。”手腕一抖,青青犹如一根轻飘飘的灯草,被抛到了空中。原来叶枫说话之间,早已覷得右边山坡长着好一大片终年常青的杉树,枝叶紧挨,密密麻麻,阳光根本就透射不进去。倘若把她扔入林中,岂非不用忍受阳光的煎熬?岳冲亦看出了叶枫的良苦用心,不禁喜不自胜,道:“好,好极了。”
毕竟青青身躯沉重,在半空中飞行了一会,便缓缓向地面落去。岳冲道:“踢她,快踢她。”叶枫笑道:“是你要我这样做的,我可不是那种辣手摧花,不懂怜香惜玉的无耻小人。”拾起几块石头,嗤嗤有声,射在青青身上。青青骨碌碌的翻着筋斗,跌入林中。就在她即将落地之时,叶枫早抢了进来,抖动缠在她脚腕上的裤腰带,将她高高悬挂在一根极粗的树杈上。青青动弹不得,连声怒吼。
叶枫捡回裤子,套在腿上,又寻了根柔软有韧性的长草,权当裤腰带。双手抱肘,笑眯眯的看着青青,笑道:“小姐姐,请稍安勿躁,作为女孩子,更要沉得住气,嘿嘿。”青青瞪着血红的眼睛,牙关相击,格格作声,显然愤怒到极点。叶枫心头大痛,但表面仍然嘻皮笑脸,玩世不恭,道:“你现在恨我,我并不怪你,因为你还是年轻,比不上我见识多广,但以后你总会感激我。凡事讲究循序渐进,太急了不得要出乱子?”一边说话,一边注视着青青。
忽然之间,一道道长短不一的口子不再流出液体,而是一缕缕气味呛人的白色烟雾。这些烟雾一碰到翠绿翠绿的叶子,叶子登时似被火烤烟熏一般,很快枯萎凋谢,不一会儿,烟雾迷漫,再也不见了青青。叶枫心下害怕,一步步退出林子。岳冲怒道:“你为什么要出来?你为什么要出来?我~操~你奶奶的!”叶枫犹豫了片刻,咬了咬牙,又冲了进去。
起风了,大风,很快~吹散了浓雾。
叶枫忽然惊奇地发现,青青又恢复了以前娇弱动人的样子,身无寸缕,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微闭着双眼,仿佛刚刚睡过去了一般,只不过脸色苍白得可怕。叶枫不觉心中一酸,忙解下身上的大衣,盖在她身上,随即双掌贴在青青背心“灵台穴”上,将真气送入她体内。
青青慢慢睁开双眼,吃吃笑道:“该死的小坏蛋,你又吃我的豆腐了。”想掴他一巴掌,却无论如何也举不起手来。叶枫抬手在自己脸上打了几下,道:“看到吃不到,这才难受呢。”青青道:“就是让你吃不到,你才会想念我一辈子,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珍贵的,你说是不是?”眼角流出了泪水。
叶枫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道:“天真蓝。”青青抬头看着天空,原来方才烟雾腐蚀了树上的叶子,阳光又照射进来,柔声说道:“我既看到了日出,又有你们在我身边,我是个幸福的人。”忽然双手一紧,原来岳冲手脚并用,爬到了她的身前,紧紧抓着她的双手,眼圈发红。叶枫更是难受,转过头去,林子的外面,立着十几座坟墓,里面葬的是什么人?生前是名声显赫的大英雄还是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可是不管什么样的人物,结局都是尘归尘,土归土。想到此处,叶枫心如刀割,泪水流了出来。岳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青青微笑道:“人生,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就像大家一起吃饭,总有人不胜酒力,提前离席的,你知道我是不太会喝酒的,我只不过是出去透透气,很快就会回来的。这个世上少了像我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子,男人们岂不是要烦躁得发疯?”
岳冲抽泣着道:“你是千杯不醉,永远不会醉的。”青青叹息道:“傻瓜,大海都有干涸的时候,况且是人?”岳冲低下了头,一时黯然无语,他何尝看不出来青青已经到了油竭灯熄的境地?青青微微一笑,道:“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岳冲听她语气沉重,似是在交待遗言一般,心头一凛,道:“好。”叶枫识趣地走到远处,天仍是那样的湛蓝,阳光仍是那样的明媚,只可惜如花般动人的生命即将凋谢。
冷风吹了过来,如寒冰一般,冷冷的,一直冷到他的心里,他忽然热血上涌,跳了起来,冲出数十步,抱住一棵大树,一只手塞入张开的嘴巴,恰好堵住了涌到喉咙的哭泣声。青青叹了口气,柔声道:“我想家了,想吃我妈亲手做的重阳糕,萝卜条,薰鱼干,霉豆腐……想听听我爹爹的唠唠叨叨,我好多年都没回家了,我甚至不敢回家,因为我怕给爹妈丢人,怕街坊邻居指着我的脊梁骂,爸爸妈妈,我真的好想你们,你们身体还好么?”
岳冲道:“你的爹妈就是我的爹妈,我会把他们接到杭州,让他们过上幸福安祥的晚年。”青青道:“他们是乡下人,种几畦小菜,养些鸡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习惯了宁静的生活……我喜欢城市的繁华,却不喜欢它的冷漠。”岳冲道:“既然你不喜欢城市,我们就到乡下过着隐居的生活。”
青青低声吟道:“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华桃树。惜惜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外。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戶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谢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份离意绪。宫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念到最后,她眺望远处,痴痴发呆,此时此刻她的心已经飞到了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那里才是她的根,才是她的归宿。尽管她平时游戏人生,长袖善舞,心中却始终深藏着浓浓的乡愁。月是故乡明啊!岳冲忽然觉得心似针刺般的疼痛,为什么他不思念家乡?难道因为他躲避厌倦家的缘故么?她慢慢收回目光,幽幽道:“冤家啊,倘若我没有遇见你,我怎会死于非命,不得善终?”岳冲面色变得相当难看,他当然知道青青口中所说的冤家,并不是他。为什么他放下身段来百般跪舔,却一直走不进她心里?
只可惜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的父亲不仅操控了青青的命运,而且也是她最爱的男人。青青最大的梦想是,能够风风光光嫁入岳家,做岳重天的妻子,她也一直认为,她和岳重天是同一类的人,都是有野心,有才能,有手段,他们俩的结合,简直是天作之合。
但岳重天却始终对她保持着一定的警戒,始终把她当成渲泄的玩物,从不对她流露出任何感情,或许在野心家的心里,有同样野心的人最值得防范。要对付这种人,只有把她踩到深深的泥泞之中,让她一辈子都触摸不到翻盘的机会。倘若把这个工于心计,心狠手辣的女子迎进岳家,将是岳家最大的灾难!
岳重天必须要替岳冲着想,一旦让这个女人生出儿女,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岳冲要么是死于非命,要么是远走他乡,决无机会继承他打拼下来的江山,因此他未雨绸缪,逼迫青青服下某种药物,让她永远做不了母亲,所以青青绝望,对岳重天恨之入骨。想尽一切办法去报复岳重天。
在偶然一次的机会,她碰到了岳冲,于是她使尽浑身解数,极力诱惑,让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她相信岳冲这辈子已经无法容纳别的女人了。她虽然即将死去,但她会用另一种的方式掌控岳冲,她甚至可以想象,在不久的将来,岳冲也会在悲伤,痛苦中绝望地死去,因为他一直得不到爱,所以才会对她如此依赖,更因为她不知不觉在他的心中播下了毒种。
种子茁壮生长的时候,便是岳冲死亡之日,而她逝去的生命,就是让种子快速发芽的那一桶水,那一堆肥料。尽管她知道岳冲用尽所有热情来深爱着她。但她不敢接受这份爱情。她只有心中充满仇恨,才能狠得下来去摧毁岳冲,他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但谁叫他是岳重天的独生儿子呢?
只有岳冲死了,才能给予岳重天最致命的一击!她爱错了人,岳冲何尝不是如此?面对炽热迷离的爱情,有几个人是保持头脑清醒,眼睛不受蒙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