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彪冷冷说道:“我还是送你早点投胎转世,下辈子去做甚么的世界皇帝。”从佛像上倏地跳起,快刀对着缪宗棠的脖颈,劈了下去。缪宗棠早跃到韦驼菩萨神像头上,冷冷道:“你遇到了朕,要么是做服服贴贴的狗奴才,要么死路一条!”声音又充满了盲目骄傲的自信,是不是他在剥夺别人生命的刹那间,总会产生这样的幻觉?
人在半空的田彪忽然觉得丹田一阵剧痛,似乎有无数把尖刀在腹内搅来搅去,登时眼前发黑,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忍不住大叫一声,如条死鱼一般,重重摔在地上。缪宗棠搓着十根有异于常人肤色的手指,坑坑洼洼的脸上有了些笑意,道:“只可惜我还没有动手指头,你的命已经没有了。”
缪宗棠自从逃离古墓,一直和愚昧无知的乡民打交道,筹划多年的皇帝梦几乎破灭,但此时能够击杀田彪,无疑又助长了他的信心,心里委实欢愉,不由得干笑几声。田彪衣裳湿透,长大的身躯蜷缩成孩童大小,惨白的脸上宛若涂了一层浓墨,只有两只眼珠子,一口牙齿灿然生光,问道:“你在饭里究竟放了什么?”缪宗棠道:“油,盐,还能有什么啊?”
田彪整张脸都在扭曲,抖动,双手紧紧扼住喉咙,仿佛有条绳索勒住他的脖子,不及时拿开就会丧命,叶枫发现田彪手上以及脖子上的肌肤,也变得一片漆黑,想起缪宗棠千变万化的使毒手段,不禁暗自骇然。田彪喘息道:“不是油盐。”缪宗裳拍了拍额头,道:“莫非我把‘断魂散’当成盐巴,放了进去?”
说话之间,田彪整个人已经缩成一个通体黝黑的圆球,道:“请……给……我……解……解药。”缪宗棠道:“我从不带解药,更不会给别人任何希望。”抬起一脚,把田彪踢了出去。在空中飞行了数丈,突地“嘭”的一声巨响,炸了进来,血肉纷飞。一直在空中来回盘旋的老鸦,闻得血腥气息,不顾殿内有人,一齐扎了下来,各自叼起一块肉之后,又一只只飞了起来。
谁知道才跃起数尺之高,却好像被甚么东西当头击中,一只只掉落在地,在地上翻滚挣扎了几下,再也一动不动,肉还紧紧叼在嘴里,根本就来不及咽下腹去。叶枫握剑的手慢慢松开,他的侠气,信心蓦地消失殆尽,心里满是恐惧害怕,他不过是血肉之躯,拿甚么来抵挡缪宗棠变化莫测的毒药?
起风了,凌厉的寒风吹得破败不堪的门窗时张时合,发出格格的响声,好像随时会散架似的。缪宗棠迎风而立,身子如标枪般笔直,虽然冷风如刀,但他的心里滚烫,滚烫。他从一个个佛像头顶踩了过去,有朝一日,他也会被工匠雕刻成神像,摆在台子上,受世人千秋万载的膜拜。他走的时候,双足贯注劲力,所踩过的神像,无不四分五裂,化为碎片。
此时此刻,他心里尽是讥讽之意:“你们不过是某些文人凭空想象出来虚幻物事,除了愚弄欺骗世人之外,对世界并无任何贡献。哪里比得上朕凭一己之力,开创一个新世界,建立新秩序?”叶枫见他形同癫狂,愈发害怕,只想尽快离开此地,最好这辈子都别见到这个人,抑或听到有关这个人的消息,可是又怕惊动了他,引来杀身之祸。躲在神坛下敛住呼吸,一动不动,犹如钻入风箱里的一只大老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不尴尬。
就在此时,风中传来脚步声,居然往这破庙而来。缪宗棠冷笑道:“今晚就杀个痛快!”坐倒在地,双手笼在袖子,宛若呆头呆脑,猥琐腌臜的乡下人,再也找不到一丝俯视苍生,睥睨天下的气势。脚步走得近时,已然分辨得出来的是两个人,而且步法凌乱,气息沉重,分明就是受了极重的伤。
叶枫猛然心中一沉,暗道:“莫非是他们?求求你们,千万别进来,这里面是十八层地狱!”想出声示警,但是强烈的恐惧似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根本就发不出半点声息,呆若木鸡般的听着脚步踏入寺庙,走到殿内。尽管他看不到他们的容貌,但华贵精致的衣饰,扑面而来的魅力,除了岳冲和青青还会有谁?
缪宗棠大声咳嗽,咳得筋脉暴凸,泪水长流,看上去无法形容的难受。只有叶枫知道,缪宗棠的心里在放声大笑。叶枫紧咬着嘴唇,泪水悄然滑落,他恨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懦弱,为什么连跳出来阻止他们的勇气都没有?岳冲见得缪宗棠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禁大起怜悯之心,从怀里取出一瓶药丸,慢慢向缪宗棠走去,一点点血珠从身上滴落,看来真的伤得不轻。
青青见得缪宗棠长相丑陋,不禁感到害怕,忙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否则以青青的阅历和智慧,岂能察觉不到缪宗棠诡异的地方?岳冲将药瓶放在他手里,道:“这种药或许对前辈的病有所帮助。”虽然他自己站也无法站稳,但仍保持了世家子弟的风度,上身微躬,双手托着药瓶,语气谦逊,好像面前站着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叶枫心道:“他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仍然不敢出声。
缪宗棠打了个哈哈,道:“你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从瓶中倒出几粒药丸,放入嘴里。岳冲叹了口气,从角落里寻了把扫帚,在左首扫净一块空地,搀着青青,两人并肩坐下,背靠墙壁。叶枫这才看清,岳冲至少中了十七八刀,深浅不一,遍布全身,一张脸白得吓人。青青只是小腹中了一刀,但她这一刀看上去比岳冲所有的伤加起来都严重,鲜血早已将包扎伤口的白布浸得殷红。青青幽幽道:“姓田的骂叶枫,你何必要多管闲事?”
岳冲道:“叶枫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忍受别人不尊重我的朋友。”叶枫心中一酸,泪水又流了出来,暗道:“你们也是我的朋友。”青青道:“可是我们和他能做朋友么?我们和他相识,就是个天大的悲剧。”岳冲道:“至少我们曾经和他一起大醉过,一起欢乐过,哪怕现在拨刀相向,我还是当他是朋友。”说到此处,叹了口气,道:“要是现在有一坛烈酒,几斤牛肉该多好啊,何必忍受零零碎碎的痛苦!”
缪宗棠忽然冷冷道:“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不必忍受痛苦。”岳冲听出他语音中的杀气,吃了一惊,抖动长链,护住青青,喝道:“什么办法?”缪宗棠道:“人死万事空!”衣袖鼓起,呼呼两掌向岳冲击去。岳冲动作更快,跃了起来,长链抖得笔直,朝缪宗棠心口刺去。缪宗棠嘿嘿干笑几声,袖里突然升起一缕缕黄色的烟雾。岳冲已经不及屏息,吸了几口入腹,说不出的难受,大叫一声,直直摔了下去。
好在缪宗棠功力失了十之,岳冲只是全身酸软,头昏脑胀,一时动弹不得,倒无性命之虞。缪宗棠向青青走去,咬牙切齿道:“贱人,贱人,你勾结叶枫,害得朕霸业落空,朕要你承受世上最无法忍受的痛苦!”伸出十根铁条般的手指,直直指着青青。原来他痛恨阿绣,故而把青青也当成了阿绣。
青青却叹了口气,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道:“我活得太累太累了,是时候挥手告别了。”双手搭在肚子上,完全是任由宰割的架势。岳冲眼睛瞪得滚圆,叫道:“青青,青青!”青青不理会他,轻轻唱着谁也听不懂,好像是她家乡的曲子,然而她声音温柔多情,神情轻松愉快,显然是首唱给情人的歌。她是不是用这首歌来怀念与岳冲的这段情?
可是岳冲一脸迷茫,看上去从来就没有听过这首歌,那么青青的歌又是唱给谁听的?叶枫热血上涌,从神坛中冲了出来,一剑向缪宗棠后心刺去,喝道:“姓缪的,我叶枫在此!”缪宗棠头也不回,左手朝叶枫击去。叶枫见得他手掌五颜六色,吃了一惊,忙退开几步。与此同时,缪宗棠右手射出一道光芒,嗤的一声,射入青青体内。青青却是没有任何感觉,仍旧带着笑容,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岳冲眼睛瞪到了极致,眼角已有细细的血水流下,叫道:“混蛋,你为什么要躲?”叶枫无言以对,跨上几步,长剑递出,刺入缪宗棠的左胁。缪宗棠哈哈大笑,道:“这暗器叫做‘三天三夜’,在这三天三夜里,你将受尽折磨,身体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在痛苦绝望中慢慢死去!哈哈。”叶枫大怒,一剑斩掉了他的脑袋。岳冲叫道:“他身上一定有解药!”青青仰头望着屋顶,眼里噙着泪水,道:“纵然找到了解药又如何?我的心已经死了。”
叶枫知道缪宗棠浑身是毒,虽然他已经丧命,但同样可以置人于死地,不敢掉以轻心,当下割了两块布幔,把双手裹得严严实实,才敢伸入缪宗棠怀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岳冲见他磨磨唧唧,早就一迭声讥讽他是没卵子的胆小鬼。叶枫满脸通红,只当什么也没听见,青青笑道:“这个人好像很厉害。”叶枫道:“好像我还没见过比他更厉害的人。”说话之间,从缪宗棠怀里掏出数十包花花绿绿的药粉,以及一本书,几锭零用的碎银,再无他物。
这几包药粉当然是缪宗棠用来制作各种毒药的原料,叶枫心里一阵难过,不敢看岳冲期待的目光,低下头去,泪水不停滴在地上。岳冲大失所望,仍有些不甘心,道:“说不定这书里有调配解药的方子呢?”其实他已经清楚地看到封皮上写的“吕氏毒经”四个大字。青青笑道:“说不定那个人吹牛皮,吓唬我的呢?”
叶枫心如刀割,咬着嘴唇,道:“对不起,对不起……”一连说了十几个对不起,心情激荡,大哭起来,他真的无能为力。岳冲的希望终于破灭了,一张脸由白转红,由红转成紫酱色,“哇”的一声,吐出几口血来,冲着叶枫吼道:“你不是要杀我么?为什么不动手?”叶枫道:“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
青青笑了笑,道:“这些年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应付不完的人,从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由,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给了我三天时光,我终于有看到太阳从山巅升起,静心听雨水击打在瓦片声音的机会,你们为什么不恭喜我呢?”说未说完,头顶的瓦片忽然响起爆豆般的声音,竟是倾盆大雨而下,顷刻之间,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门顶形成一面密密的水帘。
叶枫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青青拍手笑道:“第一个愿望达成!”岳冲道:“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怒火攻心,竟昏了过去。青青斜眼瞧着叶枫,道:“倘若你学会这书上的本领,岂非没人敢为难你,所有人都得看你的脸色?”叶枫目不转睛的看着《吕氏毒经》,眼光忽然变得异样起来。
假如身前有面镜子的话,他一定会发现自己的目光像缪宗棠一样,视天地万物为刍狗。他情不自禁伸出双手,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吕氏毒秋》,很快这书有了温度。青青凝视着他,心中百感交集,世上哪有甚么单纯无邪的人,只是没有碰到让他动心的东西而已,一旦碰到了,万丈深渊亦会纵身跳下,柔声说道:“你为什么不把它收入怀里?”
叶枫拿起了书,牢牢抓在手里。青青忽然惊奇的发现,这本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书,居然化成了粉末,从叶枫指缝间飘飘洒洒落下,不由得吃惊道:“你……你……”叶枫轻轻吹了声口哨,调皮的笑了笑,道:“要想晚上睡得香,就千万不能想得太多,有些人行为乖张,神智错乱,难道不是想得太多的缘故?人,还是活得简单些好。”青青也笑了,道:“我想去街上买几件漂亮的衣服穿,你能不能陪我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