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长刀手见得赵鱼毫不畏惧,不由得微感诧异,一个头领模样的左手成拳,缓缓举了起来,做了个暂停前进的手势。众人忙扯紧了缰绳,勒住了所骑的马匹。这些马匹同样上过战场,受过血和火的洗礼,适才一番酣畅淋漓的奔跑,已经激起了它们体内的野性。如今被自家主人生生收住,数十匹马皆是铁蹄磨擦着青石地板,鼻中发出烦躁不安的声音。
那头领长刀指着赵鱼,冷冷道:“你们逃不了的。”他声音尽管不大,却有种穿透灵魂的威势。赵鱼道:“作为帝人,你们的宿命应该是马革裹尸,为国捐躯,而不是为虎作伥,成为某些权贵的私器。”那头领道:“整个国家都是某些权贵的私器,有我们选择的余地么?”
赵鱼冷笑道:“你们为谁而战?”那头领道:“山高皇帝远,我只听命总兵大人。”赵鱼脸上肌肉抖了几下,道:“有奶便是娘,是也不是?”那头领道:“你怎么不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柴米油盐之前,如何能有骨气?”赵鱼一怔,正欲说话,那头领别过脸去,连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道:“提他的人头来见我!”
这几个被点到名字的人,轰然应了一声,排成一字长蛇,提刀催马向赵鱼奔来。赵鱼一动不动,双脚微微蹲下,紧握着刀柄。这几人离赵鱼不到数丈之地,那头领喝道:“变!”这几人不愧是令行禁止,训练有素的军人,当下各自调拨马头,蓦地散了开来,看似杂乱不堪,其实相互呼应,暗藏杀机。
叶枫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背上流出了一道道的汗水。赵鱼左手伸到背后,轻轻摇了几下,示意他切勿担心。叶枫知道他足智多谋,但毕竟对手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久经战阵,坚忍不拔的铁血军人,任你武功再高,也难敌整齐划一,毫无畏惧的长枪大戟。这几人齐声大喝,举起锋利的长刀,从数个不同的方向,对着赵鱼斜劈了下来。
赵鱼被凌厉的刀光,逼得身子又往下蹲去,居然连刀也无法出手。这几人长刀继续下压,叶枫看得真切,这几人攻防兼备,步调一致,赵鱼压根就讨不到便宜。赵鱼身子已经蹲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两只膝盖几乎触及了地面,左手软软的垂下,也不知是不是准备以地面为支撑?叶枫的心怦怦跳动,只觉得全身肌肉绷紧。
只听得赵鱼长啸一声,声音极大,犹如晴天霹雳一样,直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百余匹战马受到惊吓,齐声嘶叫。赵鱼冷冷道:“你们空有一身好本领,却不为国家开疆拓土,让四方朝贺,算甚么男子汉,大丈夫?”垂下的左手忽然扬起,甩出数支利箭,这几人“啊”的一声,长刀丢在地上,人人的脖子插着根利箭,身子似被掏空了的布袋,相继栽下马去。
原来赵鱼假装以手撑地,正是拾起落在地上的箭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出去。叶枫双手捶着胸口,大笑不止。百余骑士向来是直来直去的冲锋陷阵,一时适应不了赵鱼出乎意料的手段,不由面面相觑,大家都呆了。赵鱼一跃而起,落到一匹马的鞍上,喝道:“咱们走!”双腿用力一夹马腹,那马四蹄翻飞,驼着赵鱼冲了出去。
叶枫道:“好!”也跃到一匹马的鞍上。可是众骑士已经反应过来,自左右两翼包抄过来,意欲将他包饺子。赵鱼见他势急,拉扯缰绳,便要返回接应。叶枫道:“莫回头,往前走!”赵鱼有些犹豫,道:“可……可是……”叶枫道:“我应付得了。”赵鱼咬了咬牙,道:“好!”刀柄一击马臀,绝尘而去。
两人说话之间,叶枫已经超越大部份的拦截者,只有不到五六人,在左右两侧与他齐头并进。叶枫俯下身去,在那马的耳边轻轻说道:“影儿的坐骑,芳名黑珍珠,正值豆蒄年华,待字闺中。倘若你今天表现很好,我一定为你牵线搭桥,小伙子还不撒腿奔跑?”那马仿佛听懂了他的许诺,倏地精神大振,跑得飞快,转眼间又超越了二三人。
另外的二三人大急,操控马匹,不顾一切向叶枫撞去。叶枫“哎哟”一声,道:“我怕得很!”身子一缩,双手抱头,钻入马腹之下。长剑却往外递出,斜斜的划了个半个小圈,与他挨得最近的一匹马轰然倒下,四只脚脱离躯体,飞了出去。原来被叶枫长剑将四只脚齐膝斩断。鞍上的骑士跟着飞出,身子尚未落地,被后面急驰的铁骑撞倒,踩成一坨肉泥。自始至终,一声呼叫也不及发出。
叶枫从马腹底下钻了出来,屁股才沾上马鞍,眼前刀光闪烁,两柄长刀一左一右,向他胸口刺来。叶枫长剑入鞘,伸出双手,一手各捉住一把长刀,用力往他身前一扯。这两人身不由已,往叶枫扑了过来,两把长刀似成了叶枫身体的一部分,任凭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抽不出来。
三匹马在街中走马灯般的兜着圈子,不甚宽阔的街道完全被堵塞,后面的人帮不上忙,着急也无济于事。叶枫大喝一声,运起劲力,这两人只觉得被人拎了起来,莫名其妙就到了半空之中,双手兀自牢牢抓住刀柄,唯恐跌得头破血流。口中大叫:“好汉饶命!”那头领示意弓箭手待命,准备随时射杀叶枫。
长刀手慢慢挪开场面,让弓箭手上去。叶枫哈哈大笑,转动着刀柄。这两人绕着叶枫打转,无法之中成了两面护卫叶枫的盾牌。众弓箭手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不休,始终无法捕捉目标。叶枫连转了几十圈,上面的两位仁兄早已头晕脑涨,胸闷气短,十根手指酸痛难忍,眼看支撑不了多久。
叶枫大喝道:“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两人虎口流血,腾空而起。后面的众骑士闪避不及,被撞倒了数人,人仰马翻,乱成一团。那头领叫道:“不要乱,不要乱!”纵然是记律严明的军队,一时也难以恢复秩序。叶枫长刀横在鞍上,冷冷瞪着众人,模仿戏文中三国名将张翼德的口气,厉声问道:“我华山派叶枫在此,谁敢与我一决死战?”心中却道:“若让影儿听到,必定气恼之极,狠狠捶我一拳,道:‘我才不喜欢张飞,满脸大胡子,人又鲁莽,不解风情。’我就说,男人有胡子才豪爽,鲁莽的人最会疼女人,哈哈。”
那头领气恼叶枫如搅屎棍一样,把他们弄得六神不安,当即弯弓搭箭,一连射出三箭。这三箭风声疾劲,显然速度奇快,叶枫面露惶恐之色,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后仰倒,只听得嗖嗖两声,两支利箭贴着他的面门,飞了过去。叶枫暂且按捺不动,等着第三支箭射来。岂知第三支箭的手法与前两箭大不相同,它仿佛算准了叶枫会仰倒,跟着下降了尺余,响声大盛,径往叶枫的喉咙射去,这一箭才是真正的杀着!
无论叶枫抬不抬头,势必将被射杀。叶枫“啊”的一声,软软歪在一边,利箭插在他口中,颤抖不已。众骑士先是一怔,随即齐声高呼:“吴百户好箭法!”吴百户洋洋自得,哈哈大笑,道:“死在我手里的贼人还……”声音却蓦然停顿,只见他双眼凸出,喉咙赫然插着一支箭。他双手牢牢抓住箭柄,似乎想拨出来。众人皆惊呆了,原来叶枫牙齿咬住箭头,尔后甩了出去。
吴百户指节根根发白,显然全身的力气都聚在此处,只听得“啪”的一声,利箭被他生生折断,接着重重摔下马去,就此毙命。众骑士惶然叫道:“吴百户死了!”叶枫长刀指着他们,冷冷说道:“可惜不是抵御外敌,死以报国。”催马慢慢离去。玄铁石急于立功,道:“我去杀了他。”
上官笑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笑道:“你觉得他们能跳得出我的手掌心么?”他要慢慢消耗叶枫他们,直到他们筋疲力尽,走不动路,举不起刀,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别人来宰杀。众骑士仍然跟在他的身后,气势却远不如先前那般骄横跋扈,尽量不与叶枫发生冲突,不时往天上发个火炮,不消说是大家相互传递消息。
叶枫始终摆脱不了他们的追踪,心中极是苦恼,却一点办法也无。他对洛阳的地形并不熟悉,压根就不知该去哪里,尽在城中绕来绕去,时不时遭到神都帮教众的伏击截杀,幸好不是被他击退,就是被他所杀。可是再厉害的猛兽,也敌不过这防不胜防的偷袭,在他击退别人的同时,身上也添了许多的伤口。叶枫感觉从伤口流出来的不仅是鲜血,而是即将逝去的生命。
加上恶战多时,既疲乏又饥饿,脑袋晕得厉害,几乎在鞍上坐不稳身子。他生怕坠下马去,忙用缰绳在腰间胡乱缠了几圈。也不知走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眼前一亮,倏地出现一条极大的河流,原来是隋唐时期开凿的大运河,历经数百年,仍然是洛阳的大动脉。
只见河上百舸竞争,木桨不紧不慢的划动着,荡起了一层层的水波。两岸明亮的灯火,投射在宽阔河面上,如幻似梦,五光十色,如条嵌了各色奇珍异宝的腰带。不知从那条船里传来一阵悠扬清脆的女声,唱的是北宋大词人柳永的《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里。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那些寻欢作乐的人,当然不知道此时此刻,却有人在地狱门口徘徊。叶枫一字字听在耳里,心中却有种奇异的感觉,这消魂缠绵的靡靡之音,更加让他对生命充满了热爱。虽然他知道自己决不会成为堕落,放纵的人,但是每天帮心爱的人化妆画眉,与她生一大堆孩子,这样的生活,他一定无法拒绝。
叶枫全身皆热,忍不住抬起左掌,重重击在马臀之上。马儿长嘶几声,扬起四蹄,发足飞奔。那些骑士始终阴魂不散的跟在他身后。叶枫并不害怕,就算后面是索命的黑白无常,今晚他也要离开洛阳城。忽然之间,奔跑的马儿似被什么东西绊倒,猛地栽倒在地。叶枫完全没有防范,直直的摔了出去,落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之上,震动数十处伤口,全身骨头仿佛似散了架,一时竟无法站起。
就在此时,只见从阴暗的小巷奔出一群人来,其中数人扑向倒地不起的马儿,手中的铁枪长矛,接二连三往马儿身上戳去,马儿浑身是血,放声悲鸣,想起来又起不来,在血泊中挣扎翻滚。那些人绝不手软,狞笑着道:“没有了马,看你怎么跑?”马儿挣扎了一阵,渐渐的不动了,没了声息。
叶枫陡然间见到这等残酷的场景,心情激荡,眼泪滚滚而下,手掌拍着冰冷的地面,厉声叫道:“马儿……马儿……我不为你报仇,我誓不为人!”这些人也不答话,对着叶枫刀枪乱攒。叶枫大叫道:“下三滥无耻小贼,就只会偷偷摸摸暗算别人,老子决饶不了你们。”他蓦地跃起身子,长剑连刺,当下刺翻几人,心里憋着极大闷气,出手极狠,剑剑致命。
余下几人惊骇交加,发一声喊,四散逃窜,叶枫杀得性起,追了上去,一剑一个,将他们一一杀死。船上的歌声依旧,伤感凄美,悠悠飘荡在大运河上,恰如叶枫此时的心境,孤独而悲愤。叶枫怔怔地看着一地的尸体,既无奈,又茫然,忽然仰首望天,哈哈大笑道:“我叶大将军名动天下,平西北,战倭寇,剑下所杀之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江湖人称我为万人敌,杀不死,岂是你们几个小毛贼能伤得了的?当真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步履蹒跚的往前走去。他不知要去哪里,只知道决不能停下来,何处才是终点?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他?是芬芳的鲜花,还是永久的死亡?叶枫走走停停,不时以剑柱地,大口喘息着,身子如风中的落叶,在颤抖不已。此时的他,已经到了筋疲力尽,难以再战的地步,莫非他要葬身此地?
远处的古刹,也应景地传来宏亮的钟声,叶枫浑身剧震,苦笑道:“这不是给老子敲丧钟么?”一直跟随在他身后,等待机会的众骑士,开始加速,渐渐逼近。叶枫索性不动,立在道路中间,神情满不在乎。一人叫道:“杀了他,给吴百户报仇!”前面的十余人纵马扬鞭,疾驰而来。并排而来,叶枫气喘吁吁,脸色铁青,一点一点地提起长剑,对着离他越来越近的骑士。
转眼之间,这十余人已经到了极近之地,齐声大喊:“杀!”叶枫打了几个哆嗦,险些坐倒在地。正惊魂未定之际,眼前刀光闪烁,十余把长刀齐齐劈下,叶枫强提起一口气,拔起身子,一剑刺出数朵剑花,大笑道:“大帅有令,砍贼人一个人头,赏银十两。一,二,三……一共三十七人,三百七十两银子,本将军又有钱喝酒,赌博了……”哪知人在半空,脑中又是一阵眩晕,全身真气接着涣散,不由暗自叫苦:“天亮尿床,洞房醉酒,不妙得很。”却啪的一声,重重摔在地上,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