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点的灯火渐渐逼近,原来是一盏盏蒙着防风防雨材料的灯笼。提灯笼之人,皆是精壮强健的青年男子,人人额头系着一根两指宽的白布条。上面写着血红“必胜”两字。他们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五花八门的器械,棍棒、锄头、钉耙、菜刀、扁担,甚至有人拿着擀面杖、秤砣,剪刀、铁钳。
不过这些还算正常。最搞笑的有位老兄拿着数枚掏耳朵,银铸的勺子,神气十足地挟在指间,闪着幽冷的光芒,莫非想效仿某位江湖传奇人物,挖耳勺一出,例无虚发?叶枫身子剧震,面色突变,忍不住把脖子缩到衣领里,仿佛那挖耳勺随时会射入他的喉咙。而另一位老兄胁下夹着块搓衣板,敢情正跪在媳妇的三寸金莲之下,痛心疾首地大声忏悔,交待出一桩桩不可饶恕的罪行,并且在媳妇的河东狮吼中,立下一条条堪比丧权辱国、苛刻到无以复加的条约。
只是事发突然,故而情不自禁把它捧了出来。鬼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叶枫心道:“莫非隔壁村庄的无赖汉子,偷了他们庄上的小媳妇儿,所以气不过来,去找别人干架了?是了,是了,若是抓住那汉子,把他按在搓衣板上、头上顶着铁秤砣、喉咙抵着挖耳勺、铁钳夹住他的作案工具、擀面杖碾压他的手背,看他不低头认罪?”
他们离他数丈之地,停止不前,里三圈,外三层,把他围在中间。叶枫觉得有些不对劲,寻思:“这架式像是要请我坐首席,喝酒吃饭么?怎么看起来像要把我绑起来送衙门的?我又没偷他们庄上的小媳妇儿。”满腹狐疑,忐忑不安。他们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瞪着叶枫,好像和他有血海深仇。
叶恨被他们看得全身发毛,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本来已在泥地里跌得鼻青脸肿,头晕脑胀,此时更无随机应变能力,暗自凝神戒备,勉强笑道:“大家好!”众人神色恐怖,目光尽是怒火,倘若叶枫是根木头,恐怕早被烧得烟飞灰灭了。叶枫无趣极了,干笑道:“原来你们都吃了黄连,有苦难言。”心道:“那无赖厉害得紧,竟偷了他们所有人的媳妇。”伸出两根手指,假意在喉咙挖抠着,道:“这样不就吐出来了么?”
忽然听得一人厉声喝道:“胡说八道,谁吃了黄连?”只见一个白发白须老者,快步而来。众人齐声叫道:“太公!”极是恭敬,让开一条路来。这老者尽管个子不高,身材削痩,但站在众人身前,竟如高山仰止,渊停岳峙。他正是徐家庄族长徐太公。忽然一男子奔了出来,跪在徐太公脚下的烂泥,连连磕头,说道:“爷爷,这人臭名昭著,杀人无数,人人得而诛之。今天他到徐家庄,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为天下除此大害。”咬破手指头,一滴滴鲜血流了下来。
众人也跪了下来,道:“我们不惜一死,与他同归于尽!”跟着咬破了手指头。叶枫忽然觉得心突突乱跳:“莫非胡恨已经落入他们手里?显然这个徐太公犹豫不定,看来只有我帮他下决心了。”大声道:“太公不必心慈手软,此人不死,后患无穷。”众人怔怔的看着他,说不出的诧异。徐太公哼了一声,道:“你是华山派弟子叶枫?”
叶枫暗自一惊,旋即坦然,寻思:“胡恨多半在他们拳脚棍棒的招呼下,不得不承认是栽在华山派弟子叶枫手上。”脸上却一片茫然,奇道:“太公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徐太公又哼了一声,冷冷道:“你的大名如雷贯耳,我徐某人早就久仰久仰了。”叶枫脸上肌肉跳了几下,心中极是得意,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决不敢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
徐太公道:“你是不是在追一个人?那个人身材高大,气度非凡?”昂首望着淋漓雨水,分明不把叶枫纳入器宇轩昂行列。叶枫抑住激动,道:“他在哪里?”众人早已站起,悄悄向他逼近了几尺。徐太公指着身后的村庄,道:“他就在庄上,吃酒吃肉。”叶枫一惊,几乎以为他听错了,冷冷道:“太公你知道他是谁么?”徐太公黑着脸,眼光瞧着躺在木架子上的徐阿牛,道:“他不是恶贯满盈的大恶人胡恨么?”
叶枫长吁一口气,道:“估计找不出比他更穷凶恶极的人了。”徐太公道:“你是不是想杀了他?”叶枫终于笑了,笑得很愉快,道:“我不杀了他,只怕连觉都会睡不好。”徐太公冷笑几声,问道:“你真要杀他?”叶枫把长剑从鞘中抽出半截,几个年轻人忙拦在徐阿牛身前,喝道:“你想做甚?”徐太公双掌推出,把他们拨到一边去,道:“莫拦着我,他杀了我,你们为我报仇!”叶枫铮的一声,把长剑插回鞘中,一字字说道:“我巴不得他现在就死。”
徐太公瞳孔蓦地收缩,厉声道:“他到底和你有什么冤,什么仇?”叶枫缓缓道:“江湖败类,人人得以诛之,难道太公不也是这样想的么?”他五指握紧剑柄,手背青筋凸出,补充道:“我们既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没有白流的血。”徐太公满头白发白须,似已根根竖起,喉咙嗬嗬作响,怒道:“没有白流的血,你的眼中只有杀戮么?你满身戾气,怎么可能是华山派弟子?在庄上吃肉喝酒的那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才是侠心仁胆的华山派弟子!”
他抬起手臂,指着叶枫,咬牙切齿道:“你分明就是飞天虎胡恨!”众人应道:“不错!”叶枫吃惊得几乎连嘴巴都无法合拢了,跳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怎么可能是胡恨?我是叶枫,树叶的叶,枫树的枫。”心中怒极:“佩服,佩服,好一条张冠李戴,浑水摸鱼的妙计,姓胡的,你当真是条老狐狸。我被他们胡缠蛮搅,自然无法捉你了。”
徐太公嘿嘿嘿的冷笑几声,道:“你的戏演得再好,却终究暴露出了残忍冷酷的本性,你鬼话连篇,骗骗三岁孩童还差不多,以为我会相信?”叶枫低头不语,苦思冥想着怎么跳出胡恨设下的圈套。徐太公又道:“你在十字坡杀了牛千户,华山派大侠叶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论武功你和叶大侠相差十万八千里……”
叶枫神色黯然,暗道:“论武功我不及他,论机智我也不及他。”徐太公道:“岂知你用卑鄙下作的手段伤了叶大侠,并且穷追不舍,欲杀叶大侠灭口……”叶枫瞟着徐阿牛尸身,笑道:“可是我为什么要送他回来呢?”徐太公脸色发青,道:“这就是你阴险,毒辣之处,想不到你居然用死人做文章,骗取我们的信任。”
众人一齐往叶枫看来,皆是充满鄙视、愤怒之意。叶枫被他们看得极不舒服,只觉得怒气上涌,道:“我不想让他暴尸野外,成为孤魂野鬼,我……我能骗……你们甚么?”徐太公道:“因为你想知道叶大侠的藏身之处,但是我们决不会告诉你,你就算杀光所有人,也休想找到叶大侠。我们走出家门,便没有打算活着回去。”
他左一个叶大侠,右一个大侠,叶枫听在耳里,却是别样滋味,简直哭笑不得。因为这个受人尊重的叶大侠,根本就不是他。而他却莫名其妙成了罪恶滔天的胡恨。他见过诡异的事情已有不少,却从未像如此的不可思议。一道道水流冲下脸颊,既有雨水,也有泪水,满嘴都是又苦又咸的味道。也不知该大哭一场,还是大笑一场。
胡恨不过讲了一堆个既老套,又蹩脚,并且漏洞百出的谎言,就让他们信以为真,死心塌地。难道胡恨就是奈何桥上那个不怀好意的孟婆,一碗汤就可以骗得众人晕头转向?这些人是不是传说中的被人卖了,还替别人数钱的人?叶枫双手叉腰,哈哈大笑。徐太公怒道:“有什么好笑的?”叶枫道:“虽然他是华山派弟子叶枫,但他绝对没有这个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块通体黝黑,约有巴掌大小的铁牌。只见正面刻着两把交叉的长剑,背面刻着“华山剑派,威震西北”八个小字。
徐太公一怔,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叶枫神气活现地抖动着铁牌,笑道:“这是华山派弟子的铭牌,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忽然听得有人“呸”的一声,道:“好大的口气,你要多少,我都给你。”只见人群中施施然走出一个人来,尖嘴猴腮,满脸喜感,一看就是个插科打诨的主。他手上托着块铁牌,无论形状大小,做工,都和叶枫手中的铁牌一模一样。
叶枫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道:“你……你……怎么会有华山派令牌?”心道:“一定是小元子那个拎不清的酒鬼,一时口袋没钱,竟拿铭牌换酒喝了,我回到华山,决不轻饶了他。”那人哈哈大笑道:“莫说华山派铭牌,就是其他门派的铭牌,也不在话下。”从怀里掏出一大堆东西,往地下一扔。什么洗剑山庄、武当派,少林寺……江湖上几个主要门派的铭牌均在其中。
叶枫登时瞠目结舌,额头密密渗出了豆大的汗珠,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怎么可能?”那人道:“十字坡就有一家店铺,专门出售各个门派的铭牌,二十文一块,你是不是那里买的?有些居心不良的人,就拿着这些东西,到处骗财骗色。”叶枫难以回答,只有摇头苦笑,心中不知将那些专做假冒伪劣的奸商,骂了几千,几万声。
那人摇头晃脑,甚是得意,道:“我还会华山派的武功呐。那间店铺也出售天下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籍,大理段家的《六脉如何发出让别人睁不开眼睛的强光》、丐帮的《十八巴掌打得你晕头转脑》、四川唐门的《十万种杀人方法》……均是一口价,二十文钱一本,买五本送一本《如来给你一耳光》,量多更优惠。”
他蹲下身子,扎个马步,比手划脚,正是华山派的“开门见山”。叶枫忍不住叫道:“气沉丹田,腰板挺直,手臂前伸,双目向前,你练了多久了?”那人冷笑道:“如今假货横行,骗子当道。在红尘中打滚的小姐,新婚之夜在床单上涂着黄膳血,冒充不懂人事的处女,从而蒙混过关。还有什么不能造假的?你拿块二十文钱的铁牌,就想骗我们?幸好你碰到了我这个老江湖,拆穿了你的西洋镜。”
叶枫长长一声叹息,喃喃说道:“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徐太公怒道:“你还有什么狗屁东西,可以证明自己?”叶枫摇了摇头道:“假李鬼掀翻了真李逵,我无话可说。说了你们未必会相信。”他摸了摸马儿的脸颊,俯在它的耳边,柔声说道:“在下无能,无法保护姑娘,请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你是我的女神,请务必要走得矜持、优雅。”一掌击在马臀上。
马儿嘶叫几声,从容而去。叶枫向几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过来。这几人面色微变,摆手说道:“才不和你单挑。”叶枫轻轻叹息着,盯着徐阿牛,眼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哀伤,道:“一会儿动起手来,大家必然顾此失彼,他已经睡了,莫去打扰他,好吗?”这几人不敢擅作主张,转头看着徐太公,由他决断。
徐太公叹道:“把阿牛送回庄上。”这几人走了过来,抬起木架子,便疾奔如风,唯恐叶枫会蓦地发难。叶枫眼眶似有热泪流下,道:“不慌,不慌,当心脚下。”雨点啪啪啪的打在叶枫身上,他的心如浸入冰水,冷得无法忍受。因为胡恨目的就是要他们自相残杀。如果这些人都是大奸大恶之徒,那他根本就没有任何顾虑。手起剑落,三步流血,十步杀一人,决不手软。
然而他们都是全无武功的寻常百姓,他怎么拨得出剑?怎么硬得起心?可是他知道他们心里充满了盲目的狂热,必须将他置以死地的冲动!他想捉捕胡恨,就必须冲出一条路,同样他心里清楚得很,长剑迟早会出鞘的!到那个时候,他只有尽量做到不伤人,或者以最小的代价,赢得胜利。
只可惜他们已不容他过多考虑,乱七八糟的器械从四面八方攻来,嘴里大声呐喊。叶枫心道:“先避一避,再做计较。”弯下腰去,使出精妙步法,从粪勺、擀面杖底下钻出,纵起身子,往庄上冲去。忽然远处几声唿哨,与此同时,庄上灯火全熄,叶枫不由一惊,顿时失去了方向,茫然无措。
听得背后有人喝道:“看我的连环流星锤!”呼呼几声,似是极沉之物向他袭来。叶枫明知对他构不成威胁,出于习武之人的天性,不由自主伏下身子。那东西越过他头顶,坠在地下,正是两枚拳头大小的秤陀。叶枫刚直起身子,却见那个指间挟着掏耳勺的人,站在他前方,嘿嘿一笑,道:“你躲得了流星锤,绝对躲不过我的挖耳勺,因为它例无虚发,一击必中!”
大笑声中,它的挖耳勺已经出手!那位江湖传奇人物的兵器出手,快若流星,势如奔雷,神鬼莫测!而它的挖耳勺却似随时会一口气接不上来的老太太,在凄风苦雨中,颤颤巍巍。照这慢腾腾的速度,至少猴年马月才能接近叶枫。叶枫道:“能不能快点?我头发都快等白了!”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出。
老牛破车般挖耳勺被他的气流冲撞,仿佛注入了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劈开绵密风雨,几乎与那不朽的兵器同样的可怕,以种无法描述的速度向那人射去。那人大惊失色,身子一寸寸地往地下坐去,挖耳勺也一寸寸下落,他在地下打滚,挖耳勺也在翻滚。无论他做什么动作,那挖耳勺似乎与他心灵相通,始终不离他左右。
那人绝望之极,索性放弃抵抗,张开四肢,躺在地上。那挖耳勺在他脑袋上绕了几个圈子,轻轻地插在他右耳上。叶枫哈哈大笑,道:“除了闺房之乐,是不是找不到比挖耳朵更开心的事?”那人不由应道:“是啊!”叶枫道:“那你和我拼命做甚?”转身就走。
忽听得一人怒道:“放你妈的狗屁,我怎么感觉不到闺房之乐?他妈的娶了老婆,等于判了终生监禁,天天受粗俗无礼的狱卒的侮辱!”右脚往叶枫膝弯里踢去,喝道:“如果你天天跪搓衣板,你就会懂得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去娶媳妇。”啪的一声,把搓衣板丢在他脚下。
叶枫笑嘻嘻的道:“老婆要老公跪搓衣板,是要老公悬崖勒马,是对老公的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不晓得领情呢?”轻轻往那人后背一推。那人站立不稳,双膝一软,跪在搓衣板上,自然而然念起了对他媳妇的保证:“我若是想别的女人,便教我心痛如绞,我若是看别的女人,便教我眼睛生疽,我若是偷藏私房钱,十天半月不准碰媳妇……”
叶枫笑道:“原来你是个花心大萝卜,怪不得你媳妇对你严加管教!”从他头顶跃过,向前冲去。忽然地上弹起一根极长的绳索,叶枫奔得势急,收足不住,被绊正着,往前跌去。他的身子尚未着地,七八根锄头、钉耙、扁担已往他身上击来。叶枫道:“这不是趁人之危么?”身子旋转,双足连踢。只听得啪啪之声不绝于耳,这几人皆被他踢了出去,全身烂泥,怒骂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