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周澄枕着念念,去时念念枕着周澄。
周澄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东西,那首诗,长公主是如何得知的?周澄不知道,但此行清宁府有太多事出乎了他的意料,在他眼里,局乱了,而长公主便是那搅局的一只鱼,扇动鱼尾溅起一池泥沙。
他需要些时间重新复盘。
周登低头看着念念的睡颜,心中不免惆怅。是啊,她生得如此美貌,又武艺高强,本应被长公主安插在太子身边,却阴差阳错地被太子派来监视他,想来这本身也是个错误,今日过后长公主便将用她的法子将念念送回东宫,这次,念念将会离太子更近,但相应地,也离他更远。
“你在想什么?”念念的眼扑闪了几下,睁开眼,便看到周澄。
“没什么,你……”
“嘘……你的心,很乱,”念念低声道,把头慢慢靠近了他的胸膛,“它承载了太多东西,我能感受到,你的心里其实还有一个人,一个让你到现在也无法忘怀的人,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但我想她在你心里的位置一定很重要吧,至少比我要重要的多,是吗?”
“念念,你听我……”
“我想,我今晚就要回东宫了,太子伪善,内里暴戾凶残,他这次派来的人一定会将你严密监视,你要多加小心。”念念的头埋在周澄胸口,感受着他的心跳。
“不要,念念!别走!”周澄突然用力地抱紧了她,仿佛要将她粘在身上似的。一种没来由的恐惧感不知怎么突然袭上了周澄的心头。
念念无奈地笑了笑,两行清泪流下,她用双手推开了周澄:“在这汴京,我们都身不由己,掌控不了自己的命,但也许有一天,你能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到了那时,你便能找回我了。”
周澄喘着粗气,红着眼狠声道:“我一定会的,一定!念念,我一定会亲自接你回来。”
“如果,如果有一天……”念念抬起头,目光充满希冀,“你是否也有一两滴眼泪,为念念而流呢?”
……
周澄猛地坐起身,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一样的梦,他轻轻揉了揉眉心,昏沉感慢慢退去,一时间心如乱麻,索性披了衣独自一人站在门廊里。周府下人少,积雪仍没有清理完,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你是否有一两滴眼泪,为念念而流呢?
这个问题又一次出现在他心中。他素来冷静自持,那天却因为一首诗在长公主面前失了分寸不说,竟也一时冲动与念念说了那番话,其实在念念说出那个问题时,周澄的心防也已经回归,那一刻,他又变回了那个嬉笑怒骂却仿佛置身事外的周澄。
他的答案呢?
兴许是没有答案吧。所以那天念念充满希冀的眼神逐渐暗淡,最后只剩下渐渐远的倔强的背影。
后悔吗?大概。
但他毕竟曾在顾君如墓前发誓,要取得足够的权位,不计代价,不容阻拦。八年过去了,顾君如的身影已有些暗淡模糊,唯一记得分明的是她最后的质问,但他的心里何时又走进一个念念呢?大概,是从她腿上睁开眼的那一刹吧。
“大人,夜已深,何故无眠。”平淡如水的一句话将周澄从回忆中拉回。他循声望去,庭院中的凉亭顶上正倚靠着一个人,怀中抱着一把剑,一袭单衣却躺在寒夜之中。
“睡不着,出来走走,”周澄略有些嘲讽地道,“怎么,殿下连睡觉也要插手?”
“殿下说,陛下还政前,大人告病在家既可。”那人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对周澄说了。
周澄明白,这是对他的软禁,也是对他的保护。李显宗每天都会将朝堂上的事告知周澄,太子也没有多做阻拦,他终究要拉拢李家和玄衣卫。这样的日子有多久了?大约一个月吧。这一个月间又下了几场雪,大家都说这是灾年的象征,求太子代陛下祭天以平天怒。
“殿下明日要你去东宫,劝你做好准备。”那人又道。
周澄又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回了房。
翌日的东宫,大臣宫人络绎不绝,是因为太子以不合礼制为由将监国处摆在东宫,一个月来太子威风大振,羽王、楚王派许多官员倒戈,转而支持太子。
“明日便要还政于陛下了,想你这太子伴读也清闲得过了头,今日便邀你来为我讲讲经。”太子以待师之礼将周澄请入主座。
“太子言重了,臣愚臣而已,不当此大礼。”周澄连连推辞,最终坐在了偏左之上。
“哈哈,再怎么说,你也应当是我身边最紧要的一人。”太子哈哈一笑。
“殿下说笑了,这是臣的本分。”周澄似乎是没听到他的话外之音一般,答道
“唉,四弟几日前向父皇请就蕃,已离京有几日了,现在京中兄弟惟剩我与二弟和三妹,兴许再过一段时日,二弟也要就蕃,三妹也到了找附马的时候,这京中我唯一可信的,就只有你了。”太子一副痛心疾道的模样,倒真让人觉得他与羽王楚王兄友弟恭呢。
“羽王便要下和楚王殿下顾念着您,一定会带来探望,长公主殿下一向知书懂理,想来也不会疏远了殿下。”
“那你呢,周大人会怎么做呢?”太子突然这般问道。
“自然是辅佐好殿下了。”周澄笑道,太子既然如此重视自己,那便陪他玩玩又何妨。
……
等到陛下还朝时,周登也终于穿上许久未穿的朝服,站在朝堂之上。
“今日朝议之事有二,奏疏抄本已分发给诸爱卿,各位可以讨论讨论。”陛下的话清晰地传入大家耳中,这才齐齐地低下头翻阅奏折。
周澄草草地翻了一下,不禁乐了,这两件事竟都与自己有关。其一是太子上疏,言“周登谨瑜端敏多智,忠志洁身,怀抱国之治,存经世之才……值国子监祭酒乞休,臣举澄代其职,以正国子监厌学之风”。其二则是礼部尚书范礼青上疏,言“长公主主己及二九之龄,此龄而未出嫁者,于民少矣,何况帝王家,以固国本,兼行礼法,应及早出闺,望陛下早招驸马。”
朝中尽是些老油条,虽然看到第一封奏折时心里己有决断,但当第二封看完时,本来跃跃欲试的官员们立时便毫无异议——这两封奏折的信息量太大了。
第一封奏折后站着太子,第二封奏折后站着长公主和皇上,没有谁敢冒着这样的背景去反对——但偏偏有那么几个二楞子。
“臣反对!”众人定睛望去,是都察院户科给事中(大陈编制:六科给事中独立于六部,编入都察院)欧阳詹,“周澄虽为状元,然资历尚浅,年岁尚少,不宜担当重臣。”
“臣附议!”又是四,五个大臣站了出来,应和道。
“此事且不提,”皇上摆了摆手,“诸爱卿有何人选可作附马?”
“臣以为新科状元,连中三元,太子侍读周登可作!”片刻沉默后,都察院兵科给事中淳于琼站出来道。
“臣等附议。”像是演练过一般整齐,满朝大臣竟如此统一。
“周爱卿,你怎么看?”皇上问道,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看着他一步跪伏在地。“谢陛下隆恩……”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