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雒妃行了数十里,她忽觉不对。
她坐在舒适的金辂车里,朝后望了望,宽阔的官道前后漆黑一片,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为了赶路都带着星星火把,竟再没半点光亮。
她问车外的首阳,“走了多少时辰了?”
首阳甩了甩被细雨润湿的袖子,回道,“不足一个时辰。”
雒妃眸色沉了沉,她忽的道,“停下!”
顾侍卫当即叫停自己的人,走最前面的图卡也调转马头过来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雒妃定了定神才道,“未免让追兵撵上,本宫不能与尔等一起走。”
顾侍卫与六宫娥大惊,皆不约而同的道,“公主,使不得。”
雒妃摆手,抿着唇,义正言辞的道,“着顾侍卫、鸣蜩并季夏与本宫一道,骑马走山林小路,旁的人等,继续沿官道而行,于容州以南,挨近蕲州的驿馆再行汇合。”
跟着公主一道上京的解凉毓叹息一声,站出来道,“小子,也与公主一道。”
雒妃瞧着他,沉吟片刻,点头应下。
顾侍卫抹了把脸上雨水,“公主,至少也要带上五名侍卫,不可再少了。”
雒妃见顾侍卫坚持,也一并应下,其他宫娥自然同样想与公主一道,可也晓得眼下不能与公主添乱,只得欲言又止。
首阳咬了咬唇,“公主……”
“姑姑坐辂车里,若有追兵追上来也好应付,本宫身边有鸣蜩与季夏,姑姑不必担心。”雒妃回绝了首阳。
首阳只得点头,不放心的从行礼中,捡了数张面额不菲的银票以及好几锭金银和两把碎银子,外加几件轻便衣衫,套了个小包裹,放鸣蜩手里。
眼见公主翻身上马,首阳赶紧拿了件带兜帽的薄披风与她系上,“公主,万事小心,婢子们在前方等公主!”
雒妃点头,旁的话也不多说,少少的十人转道就进了官道旁的山林里,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再见不到人影。
首阳再看不见公主的身影了,她这才上到金辂车中,正欲继续前行。
哪知,漆黑的来路蓦地就响起哒哒马蹄声,在寂静的雨夜中传出去很远。
首阳面色一变,她回头面有惊惧地看向来路,果然不多时,一骑轻骑就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她眼尖,自然看出马背身穿银灰软甲的人正是驸马秦寿无疑!
她心有庆幸,又觉紧张,连手心冒出了汗亦不可知。
此刻,一行人却是不便再走了,只得等着秦寿近前,首阳却是打定主意,怎么也要为公主拖延一些时间。
不多时,秦寿近前,他长枪一撩,见着车里的人不是雒妃,那烟色凤眼当即黑沉阴郁,“雒妃呢?”
首阳只与秦寿对视了一眼,她便忍不住错开眼,背心瞬间就被冷汗沁湿,夜风一吹,她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雒妃呢?”秦寿又问了声,手中九曲长枪一旋,轰地插入地下,杀气冲天。
首阳一惊,差点没从车里摔下来,她咽了咽口水道,“公主早先行一步,如今怕是都要出容州地界了!”
秦寿并不信她,可也不能对雒妃的人如何。
他冷笑一声,气沉丹田,朗声道,“息宓,十年夫妻,不管生或死,如今一切才开始,你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声震耳发聩,将纷飞细雨也震荡开来,官道两旁激起簌簌惊鸟,不过才走了一里不到的雒妃倏地顿脚。
“公主,怎的了?”鸣蜩关切问道。
所有人都朝雒妃看过来,她凝神侧耳,迟疑问道,“你们可曾听到了驸马的声音?”
季夏惊疑不定的四下张望,所见并无异常,遂笑道,“公主,你是……”
“息宓,十年夫妻,不管生或死,如今一切才开始,你能逃到哪里去呢?”
季夏一句话未完,隐隐约约但却无比清晰的果真传来了秦寿的声音,那声音犹如金石相击,直蹿云霄,在雨夜里传去很远。
雒妃面色发白,小脸映衬在斗篷帽檐里,唯有那双桃花眼晶亮非常。
一行人,安静无声,连喘气都放轻了动作。
“息宓,十年夫妻,不管生或死,如今一切才开始,你能逃到哪里去呢?”
当这句话再次响起的时候,雒妃头晕目眩,差点没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
十年夫妻,十年夫妻……
她拉着缰绳的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巨大的恐慌从天而降,将她整个人罩住,她又像是回到了秦寿亲手杀她之际,眼睁睁地看着那剑缓缓地刺进她的身体里。
那种垂死的挣扎那样鲜明,让她无法忽视。
“公主,公主……”鸣蜩与季夏赶紧下马,将雒妃从马背上伏下来,找了能避雨的大树下,将水袋塞子拔了,凑到她嘴边道,“公主喝点水。”
雒妃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那水袋,迫不及待地灌了口水,冰冷地水流从喉咙入肚腹,她这才稍稍缓过劲来。
“你们也听到了?”她抬头问身边的人。
旁的人皆点头,解凉毓还将那话重复了一遍,“容王说,十年夫妻,不管生或死,如今一切才开始,你……”
“闭嘴!”雒妃喝道。
她苍白的小脸上带出决绝的狠厉来,点漆黑瞳不见光亮,她吼道,“他杀了本宫一次,胆敢再杀本宫一次试试?”
这话一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但话已出口,补救不急,她索性不理会,死死抓着水袋,虚弱的道,“都歇会,等雨稍停再行赶路。”
得了吩咐,那五名侍卫便从行礼中找了能遮雨的油布出来,为雒妃搭了个小棚子,暂且可歇息。
鸣蜩拿了干爽的衣衫,将雒妃润湿的外衫换下,一行人也不敢生火,只得就着朦胧的夜色,眯眼养会神。
雒妃却是闭不上眼,她眸子挣得大大的,秦寿刚才的话一直在她耳边作响,心里头一股子克制不住的畏惧缓缓蔓延,叫她愤怒交加。
她忍不住会去想,秦寿是如何晓得她与他只有十年夫妻情分的?他那句生或死又是在指什么?甚至于他说的一切才开始,说的大殷还是旁的?
会不会,秦寿晓得她有着前生记忆,亦或他其实也是记得的?
这样的念头,雒妃不敢去深想,只会让她越发慌乱起来,从前的秦寿,她忌惮又害怕,那样深不可测,旁人根本就看不透他在想什么,不见他最后竟然真做了皇帝,成为天下之主,真正的九五至尊,他简直就是无坚不摧,没有谁能阻止他!
她模模糊糊间,恍若又听见秦寿在问她,“公主,你是喜欢桃花胭脂还是莲花的?亦或两种都弃了?”
他上次在安佛院这样问她,然后视野一黑,她就见他长剑入她胸口,俯身在她耳边呢喃耳语。
可说的什么,她已经听不清楚。
安佛院里,他颔首垂眸,薄唇一掀,重复问道,“公主,你是喜欢桃花胭脂还是莲花的……”
“公主,你是喜欢桃花胭脂还是莲花的……”
她猛地一挣,胸口泛疼的同时就听见了他上一世在她耳边的最后耳语。
他当时问她,“公主,你是喜欢桃花胭脂还是莲花胭脂,总要选一次才好……”
前世今生,一应对上,雒妃觉得自己像是坠到了无底的深渊,长久的不着地,她挥了挥手,好似被谁拉住,蓦地一拽。
她睁眼,就见着鸣蜩拉着她的手,面有焦急,“公主,可是做噩梦了?”
她几不可闻地应了声,眼瞳转动,原是雨早停了,天际泛白,已然大亮。
“天亮了啊……”她呐呐低言,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个的胸口,还好,没有鲜血和伤口,她还活着。
她定定注视着旭日东升的方向,意味不明的道,“鸣蜩,回去记得跟首阳她们讲,日后别让本宫见着桃花和莲花做的胭脂香膏。”
鸣蜩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记下。
雒妃在两宫娥地搀扶下起身,她上了马,拉起缰绳一夹马腹,座下马儿缓缓跑动起来。
她朝着京城的方向,坚定不移,仿佛昨日的失态都是错觉。
且,他若非要她选,她便偏生一样都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