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黄掌监缓缓地走进去,将茶水轻手轻脚地放在一旁,瞧着圣人停下了批文,方才温声细气地说道,“陛下,您喝口茶水休息休息,切莫因为折子而累垮了身子。”
圣人放下笔,喝了一口茶,余光瞧见了御书房里多了一个看上去并不眼熟的人,“你放进来的?”
黄掌监笑眯眯地说道,“这不是陛下您让奴才查的事情有了结果,奴才便让他过来禀报。”
“奴才给圣人请安,圣人万福!”那奴才当即跪下行礼。
圣人想起他吩咐下去的事儿,便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沉声说道,“那你便说说。”
“奴才这次确确实实瞧见了从宸王府传了一封信往易国公府去。”
黄掌监看了他一眼,又对圣人说道,“陛下,这些日子您交代了宸王不少事务,大多数时间里王爷他都是在通政司待着,几日都未曾与淮南郡主有什么牵扯。”
“你如何解释他递信给淮南郡主?”圣人缓缓开口,眼底透着深邃,“朕看他确有其事!”
黄掌监张张嘴,面上露出犹豫不决。
“有事就直说。”圣人不悦道。
黄掌监这才说道,“陛下息怒,奴才这几日在外确实听到了一些消息,不过却不是王爷与淮南郡主之间的事儿,而是……”
圣人问,“而是什么?”
黄掌监道,“而是王爷……王爷曾被人瞧见,扶男子发簪,这事儿不知怎么就传开了,如今权贵之中都传王爷在外买了院子,专门养着一些人……。”
黄掌监说话时低着头,似是怕圣人生气一般。
“胡闹!”圣人站起来,怒道,“他可不是什么权贵!他是一朝王爷!”
“朕看他不是得了什么厌女症,而是得了断袖病了!”
“陛下息怒。”黄掌监连忙诚惶诚恐地说道,“王爷刚出生便没了母亲,依仗也少得可怜,如今好不容易过得宽松,不免多了些爱玩的心思,日后收了心,必定会改的。”
圣人被黄掌监戳了一下心口,他重重喘了几口气,方才坐下来,神情却仍旧不怎么好看。
“去把老三给朕叫过来,朕倒是要问个清楚,他究竟想干什么!”
黄掌监说道,“奴才这就去!”
他刚刚转身,却忽然又停住了脚步,转而回来,躬身对圣人说道,“陛下,您要不趁此机会先问问宸王殿下对淮南郡主究竟是什么态度?”
圣人听到这话,神情之中不由多了几分深思。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易凤栖和老三之间还有不少牵扯。
倘若让老三娶了易凤栖,有他撑腰做主,按照易凤栖那等牛脾气的性格,怕是连妾室都容忍不了,更何况是男子?
就是易凤栖孕有一子,又是易家的人,让老三娶她,怕是还有些不妥。
易凤栖手握着淮南道,不仅有淮南十六军,还有边关的易家军。
周鹤潜本就在众多文官之中名声颇好,若是再掌握了易家军,那就稳稳握住了大燕咽喉。
到那时,怕是要上演夺嫡了。
太子纵然万般不好,那也是由他一手调教大的太子,圣人与他虽有隔阂,却不至于给他准备一份威胁未来登基的祸端。
可太子身为太子,倘若连未来皇位都保不住,如何对付得了满朝那些老狐狸?
倘若圣人百年,这大燕几百年的基业却被太子给糟蹋了,那他又有什么颜面面对皇爷爷?
圣人满脸愁色,心中尽是帝王权衡之术与皇位极有可能挪向并不属意皇子的念头。
黄掌监离开御书房之后,圣人屏退了众多宫女太监,衡量着让周鹤潜娶易凤栖的可行性。
没过多久,周鹤潜就来了。
他神情平静,一身朱红色朝服,显然是被黄掌监从通政司喊过来的。
周鹤潜躬身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起来吧。”圣人看着他芝兰玉树的模样,就像是第一次发现一样,发觉他的这个儿子,容颜极盛。
圣人问,“在通政司做得如何?”
周鹤潜答,“左右通政使对儿臣提拔有加,并无半点藏私,儿臣受益颇多。”
圣人满意点头,指点道,“朝廷大事切记不可一叶障目,做管中窥豹之举,无论哪件事都要细致查究,方能不以偏概全。”
“儿臣受教了。”
圣人抽着问了他对大理寺送上来的案件的看法,周鹤潜对答如流,颇具见解。
圣人心中不禁对他更多了几分满意。
话过三巡,圣人方才想起自己叫他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想起他私下里竟然好男风,圣人便恨铁不成钢。
周鹤潜一个大好郎君,如何能患了那么一种病?
“在王府住得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
圣人不满,“到底没有女主人,未免有些寂寥。”
“你如今也二十有四了,你皇兄像你这么大时,睿儿都五岁了。”
睿儿是太子的庶长子,虽说是庶出,却是圣人第一个孙子,喜爱得紧,如今他已经十三岁了。
“儿臣惭愧。”周鹤潜低声说道。
圣人审视着他,半晌之后,才道,“朕若是将淮南郡主指婚给你,你可愿意?”
周鹤潜听到这话,顿时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父皇,淮南郡主是千金贵体,儿臣如何能配得上她?”
圣人说道,“你乃皇嗣,大燕宸王,如何配不上?”
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逼近的压力,周鹤潜跪在地上,仍旧是那副慌张模样。
“既然父皇这般问了,那儿臣便直言,开春后父皇命儿臣与淮南郡主一同前往淮南道,儿臣亲眼所见她惩治淮南道旧臣如何狠辣,此等女子若是嫁给儿臣,儿臣怕是小命休矣。”
周鹤潜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
远在易国公府正在看淮南道送来的信件的易凤栖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圣人听到他的话,愕然了片刻,又哈哈笑了出来,“老三啊老三,朕还以为你有多大的胆子,没想到也竟然这般惧怕狠毒之女?”
周鹤潜继续说道,“不仅如此,儿臣若是娶了她,太子皇兄怕是要不高兴了。”
圣人的脸色顿时发生了变化,他复杂的看着周鹤潜。
“你娶妻,他为何要不高兴?”
“易凤栖背后有易家军,易家军镇守边关数十年,将近二十万的大军。”周鹤潜语气甚是平静。
“易凤栖再硬气,那易家军也是我大燕的军队。”圣人拧着眉。
周鹤潜越是在意太子的感受,圣人就越是不喜太子。
圣人心中那个原本不算确定的念头,此时确定了下来。
他看着周鹤潜,说道,“易凤栖虽然性子强了些,却也救过你不少次,你也应当明白,她是一个肃直善良之人,以后切不可再以色视人。”
周鹤潜不情愿,“儿臣明白。”
“你如今也正式成了朝廷命臣,往后也要注意自己的言行私德,若是让御史参你,朕可不保你。”
周鹤潜眼底露出了些微疑惑,却还是说道,“儿臣知道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
周鹤潜躬身从房内离开,转身走到门口,视线和黄掌监对上。
黄掌监仍旧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
没有与他说话,周鹤潜抬步离开了御书房。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与易凤栖的婚事,要稳了。
不过圣人现在的念头还不算十分坚定,他得再添一把火。
他筹谋了这么久,不惜抗了这么久“好男风”的流言蜚语,绝不可能让此赐婚作罢。
周鹤潜回到王府后,仔细想了许久,想起了什么,缓缓说出了几个字,“翰林院……修撰。”
“李少清。”
……
傍晚,周鹤潜用过饭后,便去了与易家相隔的那堵墙前。
周鹤潜让人在这儿藏了一个架子,他将架子拿出来,然后爬上去,站在墙头往里面看。
哪知还没看到易凤栖,就瞧见一个正仰着头瞪大了眼睛,好奇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脑袋。
“何叔叔!你在干什么呀?”易随手中还拿着一只蛐蛐,模样像是出来捉蛐蛐儿。
周边很亮,他身边没有侍女婆子,也就是说易凤栖在附近。
“今日太热,我来这儿吹吹风。”周鹤潜面不改色地回答。
他视线随着说话而动,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不远处,正戏谑抱胸看着他的易凤栖。
“那何叔叔来这里!这里不热!”易随热情对周鹤潜说道,“岁岁和娘亲在这捉蛐蛐!”
易凤栖似笑非笑对周鹤潜说道,“需要我找个人搬个梯子吗?”
周鹤潜:“……”
“不用。”他无奈说道。
周鹤潜在墙头走到不远处的假山前,踩着假山十分顺利地下来。
易随兴致冲冲地跑过去拉着周鹤潜要一起捉蛐蛐。
“为什么要捉蛐蛐?”周鹤潜牵着他的手,眼底带着不自觉的柔和。
“明日要和三哥哥斗蛐蛐,所以岁岁要捉一只最强的蛐蛐!”易随兴奋地说道,“要比三哥哥的蛐蛐厉害!”
他将手中抓住的蛐蛐递给周鹤潜看。
“怎么样,这些都是岁岁抓的!”
周鹤潜拿起一只,看了看,笑眯眯地说道,“抓了这么多?”
“娘亲抓的更多!”易随指着易凤栖,骄傲说道。
周鹤潜看向易凤栖,她身边放着几个蛐蛐笼,里面声音甚是高昂。
“那你选好要哪一只了吗?”
“唔……还没有……”易随觉得那些蛐蛐都很厉害,甚是难选。
“我再去看看!”
说罢,易随就扎到了蛐蛐笼前面,去挑选了。
而周鹤潜则走到易凤栖的身边。
“岁岁爱玩是应该的,不过,他的学业却不可废。”周鹤潜站在她面前,轻声说道。
“他今日会背了大学四篇。”易凤栖一本正经的说道,“读书这种事情必须要张弛有度。”
周鹤潜含笑的看着她,“你说的对。”
他清风霁月的模样,易凤栖懒散问道,“这么晚了你过来有事儿?”
“的确有些事情。”周鹤潜低声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
“当真?”易凤栖听完,笑了出来,“那日后岂不是有有好戏看了?”
周鹤潜的视线落在易凤栖的身上,“这就要瞧他究竟会选谁了。”
“这些日子你尽量少与淮南十六军联系,最好能让他们备好,与其他人共同演一出戏。”
“你说的我能不明白?”易凤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对他说道,“你确定他会上当?”
周鹤潜说道,“他如今迫切需要一个机会,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手中拿了这么重要的一枚棋子,他必定有所行动。”
易凤栖双手环胸,哼笑出来,“若不是我提前将东西给还了,你怕是还不能有这么一个计划。”
周鹤潜看了一眼岁岁,然后俯身在她耳旁低声说道,“多亏了淮南郡主您有先见之明,把东西换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易随扬起小手,高兴的说道,“娘亲!我要这个!”
易凤栖把他抱起来,“行,都给你!”
“何叔叔和我们一起去玩吊床吧,可好玩了!”
周鹤潜看着他满是笑意的眼眸,没有拒绝,三人又循着夜色,朝花园角落的吊床走去。
周鹤潜做梦都没有想到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
心爱之人在旁,还有一个冰雪可爱,聪慧活泼的儿子。
星幕之下,周鹤潜抱着易随,小家伙玩困了,贴在他胸口打瞌睡。
易凤栖看着这一副场景,那种感觉甚是奇妙。
“日后等他知道了你是他爹,他兴许会追着你喊。”易凤栖散漫的笑着,打趣他。
周鹤潜握住她的手,“我也在等着那一天。”
……
李少清如今在翰林院修撰的位置上坐了有半年,以他这种熬法,怕是要熬上几年才能正式进入朝堂。
当然,若是他能登上一艘好船,有人帮他说话,他晋升之路就会顺畅许多。
李少清周旋了许久,才花低价钱买了一座三进院子。
一家人有了房子住,他如今过得一贫如洗,全家都靠他的俸禄吃饭,比在永林县都要拮据。
李少清一直没有什么足够让大人物中看他两眼的东西,以至于到现在他都找不到门路。
这日他为皇孙们讲完经易,回翰林院的路上,却听见了一些人在低声谈论什么。
“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骗你作甚?”一个粗狂的声音不满道,“你以为圣人为何一直没有收回易家易家军的军权?”
易家军?
李少清的脚步慢慢停下,找了一个靠近又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悄无声息的听他们继续说。
“就因为那什么,淮南十六军?”
“不错。”粗狂声音继续道,“这淮南十六军原本是淮南十六侍卫,是易家历代保命的侍卫,被上一任易国公练过之后,直捣北戎王庭,那时的易家军就是因为有他们,才变成我们大燕的不败之师!”
“怪不得圣人会封易凤栖为淮南郡主,就是因为淮南十六军吧?”
“不错,这淮南十六军只认易家人,圣人想要,难哦。”
“兄弟,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内情?”
粗狂声音嘿嘿一笑,低声说道,“确实知道一些内情。”
“圣人要是想要这淮南十六军,只要拿到信物,也不是没有可能。”
“信物?”
“听说是易家传家的宝贝,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东西被易国公带走了,他离开这么久,就算是传家宝,也会传给淮南郡主吧?”
李少清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的翰林院,他心脏砰砰直跳,猛然想起曾经易凤栖找他要过的东西。
那枚血玉。
他一直贴身带着,就是想在必要之时,找易凤栖再交换一个条件。
那三年“易凤栖”跟在他身后爱慕他,不知给了他多少东西。
而那枚血玉就是最为宝贵的,“易凤栖”曾经对他说过,血玉是她爷爷给的。
能让易国公给易凤栖的东西,不是淮南十六军的信物还能是什么?
李少清一想到大燕不败之师的尖锐统领信物就在自己手中,心中澎湃不已。
易凤栖如今还没来找他要,怕是猜准了他不知这血玉到底有什么用,等着他亲自送上门。
没想到啊。
易凤栖把血玉交给他,倒是真要他博一个好前程了!
而现在,他就要先看看,到底哪条船,适合他登。
他李少清平步青云的机会来了!
那两个说了一通闲话的人离开之后,粗狂男子剥掉脸上的皮面,露出原本的面容。
这人赫然就是素谙,他捏了捏自己的嗓子,轻咳一声,很快又恢复了自己的原声。
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府,面无表情的回了王府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