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鹤潜走到她身边,问道,“你在写什么”
易凤栖看了他一眼,道,“自然是给我儿子写信了。”
她还未落笔。
周鹤潜想起她龙飞凤舞般的字,沉默片刻,方才说道,“确定是你自己写”
“看不起谁”易凤栖握毛笔的姿势都不怎么对。
她写字大多数用炭笔,以前没人给她做,她便自己烧了木炭之后削细了裹上纸张,照样写字。
易凤栖不习惯这种软毛笔。
毛笔写小字时,仅仅一个字,那墨汁晕了一块儿又一块儿。
周鹤潜看不下去。
他算是发现了,易凤栖只要与字画相关,她作法都会让人惨不忍睹。
“我帮你”周鹤潜艰难说道。
“不用,我会写字。”
“你想让岁岁看到自己娘亲的字,是这般”
易凤栖缓缓抬起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周鹤潜先看了一眼纸张,然后又看向易凤栖,眼底中闪烁着十分明显的意思。
易凤栖同样低头看纸,发现上面一块一块糊在一起的墨汁:“……”
罕见的,易凤栖有些恼羞成怒,皱起眉,“你这笔不好!”
周鹤潜:“……”
他竭力忍着笑,道,“我来帮你吧。”
易凤栖烦躁地把笔给了他,说道,“我说你写。”
“嗯。”
周鹤潜换了一张纸,将另外一张放在易凤栖的面前,上面只不过一个“见”字便乌漆墨黑的,明晃晃在易凤栖眼前,就像是在嘲笑她一样。
易凤栖:……
相较之下,周鹤潜的字几乎可以说是漂亮极了,他一笔流畅的瘦金体,整体瞧着清爽,却在勾笔的笔锋上能察觉出一丝不怎么起眼的意气。
不过……易凤栖说的话未免太过直白了一些。
比如:我亲爱的儿子,娘亲已经离开了四日,娘亲真想你。
再比如:娘整天整夜想你想得睡不着。
周鹤潜都不知该如何落笔。
他最后思索了半晌,才勉强把她的话变得含蓄了些。
易凤栖便说道,“你怎么能改我说的话呢,我和我儿子想来这般说话。”
“太直白了。”周鹤潜想了想,说道,“他日后是要学四书五经的,若是习惯大白话,对他以后学习没什么好处。
“你写下这一封信后,莫要让别人给他读,让他自己认了字之后自己看。”
易凤栖听到周鹤潜的打算,“好主意。”
易凤栖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周鹤潜修改她太直白的话。
周鹤潜写到一半,抬头看向易凤栖,翕动着唇瓣,“你对其他喜爱之人,说话时也这般……露骨”
易凤栖真情实意地疑惑了两秒,但反应过来周鹤潜说的是什么后,不禁挑眉。
“若不然你回去,我给你写一封信”
周鹤潜心脏骤然一跳,眼眸微睁,澄澈茶色的眼瞳倒映着易凤栖与旁边的烛火。
易凤栖煞有其事地说道,“就写我想你想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周鹤潜耳根发红,瞪她,“莫要胡说。”
易凤栖哼笑,“亲都亲过了,何至于这般推脱”
这话是今日周鹤潜对她说的。
周鹤潜抿了抿唇,侧过头,一半披散的头发遮盖住他红得滴血的耳朵,落笔写下落款时,字迹略显凌乱。
易凤栖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下垂的发,想起今日碰到时冰冰凉凉宛若丝绸的触感,便不着痕迹地又摸了一下。
周鹤潜身体微顿,只作没有发现专注地又另外拿了一张纸,用另外一种字体给易随写第二封信。
易凤栖就这么看着他写,手把玩着他的头发,直到两封信写完,各自找了人把信与易凤栖买的东西送往国都。
周鹤潜躺在床上,想起易凤栖今日那句打趣似的话。
‘就写我想你想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翻了一个身,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挂了一些绯红。
他所说是易凤栖喜爱之人,易凤栖本可找其他人替代,何故说给他写
这不是承认她心中其实对他有几分喜爱的
周鹤潜心口滚烫,他真想再去仔细问问易凤栖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夜晚临近,客栈皆进入了安静之中。
春日初临,周鹤潜忘了,这种天气里蛇虫鼠蚁最是活跃,而蔡州临水,植被众多,客栈后方,就是一大片的草木丛。
睡梦之中的周鹤潜只是抬手,便碰到了冰凉长柱状的东西。
他倏地张开眼,对上一双竖起的金色蛇瞳。
周鹤潜闪电一般收回手,后背直直靠在了墙壁之上,发出重重的闷咚一声。
喊叫堵在喉咙处,他就像是被卡住了脖子,窒息冰凉之感从手爬到大脑,让他喊不出一句话来。
周鹤潜眼前发白,仿佛再次被丢入那个蛇窟,他拼了命的呼喊,却没有人能帮他。
大皇兄,二皇兄,姑姑……
他们皆在上头痴痴笑着,指着他。
“他快被蛇吃了!”
“快点吃快点吃,要是只剩下骨头就好了。”
“嘻嘻,哈哈好玩!太好玩了!”
谁来……
谁来救救他……
周鹤潜呼吸愈发急促,一阵一阵的眩晕钝钝冲击他的大脑,周鹤潜在即将昏厥之际,门倏地打开,一个清瘦的身影闯了进来,精准地抓住那只爬到周鹤潜床上,吐着蛇信子,保持警惕的黑白状小蛇七寸,走到窗户旁,将它扔了出去。
易凤栖看向周鹤潜的脸色。
他那张脸白得吓人,眼底隐藏不了的害怕与惊慌。
就像是那次在船上,他钓上来水蛇时,一模一样。
“周鹤潜”易凤栖走近了一些,拧着眉看他,“你还好吗”
周鹤潜陷入自己回忆之中尚未回过神,听到易凤栖的声音,惶恐不安的眼眸看向她。
待周鹤潜看清楚眼前只有易凤栖,那条蛇已经不见的房屋,他终于回过了神。
他浑身发冷,惊魂未定地慢慢抓住她的手。
“蛇……”他声音透着惊惧的沙哑。
易凤栖见过他被蛇吓得直接昏厥的模样,也没打趣他,拍拍他的后背,“蛇已经被我扔出去了,周鹤潜,这里没有蛇。”
周鹤潜呼吸有些急促,眼眸看着她,紧抿着唇。
“门窗我都关好了,你接着休息吧。”
易凤栖说完就要走,手却被猛然抓紧,下一瞬腰就被抱住,他两只手紧紧抱住她的腰,脑袋埋在她的脖颈,粗重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地喷洒在她的脖子上,那一片皮肤变得发烫发红。
“周鹤潜,你别……”
“谢谢……”
他声音虚弱,疲惫,就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说话的声音都透着气声。
易凤栖话瞬间说不出来了。
没法子,她这人就是吃软不吃硬。
更何况是透着些微病态的周鹤潜,她更拒绝不了。
周鹤潜闭着眼闻着她身上的馨香,安心之余,再开口时,透着哀求,“我不想睡在这里。”
“人家老板都休息了。”易凤栖说完,盯眼看他。
半晌哑然。
她明白了周鹤潜此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怕被有心人传到国都”
周鹤潜不语,只紧紧抱着她,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
易凤栖叹了一口气。
都说古人思想顽固不化,一板一眼得很。
她倒是没有发现。
就看这周鹤潜,受了惊吓便要和她一起睡,这是摆明了决定要白嫖她
易凤栖被他拉着手,她做贼似的带着他回了自己的客间。
得亏其他人皆在休息,不然还容易被撞破。
易凤栖指了指床榻,“你睡这儿,我睡那儿。”
她又指向不远处的小榻。
周鹤潜躺到还残留着易凤栖的温度的被中,抬头看向盖了一层薄被便闭眼休息的易凤栖。
他喉咙干涩,劫后余生的后怕让他如今的脑袋有些混沌。
“易凤栖,你冷不冷。”静谧空间里,周鹤潜开口问道。
“习武之人,不怕冷。”
周鹤潜抿了唇,他扭过头,打算看向易凤栖时,就发现枕头旁放着一个玉簪。
这是她白日簪头发用的。
周鹤潜默默抓住了那玉簪,精疲力竭地闭上眼睛,陷入不怎么安稳的睡眠。
易凤栖睡得更不安稳。
因为周鹤潜在睡梦之中一直在求救。
那股绝望的,没有尽头的压抑的呼救声让易凤栖压根睡不着。
她从榻上坐起来,看向不远处的周鹤潜。
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拿了手帕将他额头上的冷汗擦了干净。
“救救我……”他的唇瓣有些发裂,绝望地喊着。
易凤栖抓住了他乱动的手,另一只手摸向他后脖颈处。
有些人做了噩梦的话,摸后脖颈会慢慢恢复过来。
她不知这个方法对周鹤潜有没有效果,总归是死马当活马医。
好在周鹤潜慢慢的安定下来,不过他抓着易凤栖的手很紧,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绝不松开她。
易凤栖挣脱无效,又叹气,只能把他往床里面推,给自己留了一个人能躺下的地方,躺下勉强睡了一会儿。
毕竟到天快亮时,她又不着痕迹地把周鹤潜给运了回去。
被子也给他了,免得早晨醒来又吓醒。
周鹤潜睡醒时,还有些恍惚。
他昨晚做了太久的噩梦,就连真实也变得虚幻起来。
周鹤潜洗了一把脸,坐在椅子上,看着床榻上的那一床被子,思绪慢慢回笼。
一些真实经历的事情浮现在脑海。
越是在脆弱时依靠别人,越是容易产生更多的情意。
周鹤潜如今满脑子都写满了易凤栖,他真想赶快见到她。
直到晨起用早饭时,他才得以见到易凤栖,她有些没睡饱,懒洋洋打着哈欠,眯起那双桃花眼,显得格外懒散。
周鹤潜的视线与她对上,心脏默然砰跳,他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易凤栖倒没有什么感觉,周鹤潜昨晚显然是吓死了,她虽喜欢打趣人,却也没有丧心病狂到拿人家的伤疤取乐。
休息二日后,他们继续往淮南道的方向走。
每停下休息周鹤潜皆会让人洒下防蛇虫的药粉,避免再次经历那晚在客栈发生的事情。
易凤栖在自己马车上坐着,就听外面素竹传话,“郡主,我们主子开了一些果脯,郡主可要尝尝”
听到这话,易凤栖立刻从马车里窜了出来,到周鹤潜那边蹭吃蹭喝。
周鹤潜把她喜欢的杏脯递过去,道,“马车里还有其他的,你若是想吃,可去马车上。”
“你不吃”
“自然是分食。”
易凤栖想了想,最后点了头同意下来。
这一日周鹤潜成功把易凤栖勾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周鹤潜不愧是皇嗣,就是会享受,马车里面不知比她的马车要精细了多少。
坐在里面,连震动都少了许多。
周鹤潜看着她兴致冲冲地挑着东西,选了自己最爱的,散漫地靠在那儿,就像是收拢到好东西的猫儿一样,一边吃一边打盹儿。
他给她倒了茶,二人一边闲谈,一边往淮南道走,倒也闲适。
不过外面的幕僚却不这般想。
他思忖着大小姐与宸王之间越发近的关系,这日后可怎么办
马车又行驶了三日,易凤栖等人终于到了淮南道的地界。
入口处是寿州,淮南道的人虽知易凤栖等人要来,却不知她具体何时能到。
加盖淮南道专属印章之后,他们便进了寿州。
易凤栖想起季行舟给她看的淮南道势力分布,寿州便是左家的地界。
此处把控着外界商贩来淮南道做生意的枢纽,单单是易凤栖便瞧见了州兵当众挡住商贩之路,开口要钱。
那商贩也很上道,直接给了一包厚厚的钱袋,谄笑着,这才进入寿州。
易凤栖啧了一声。
“淮南道极大,主家人不在,东西两路长史便是此处最大官员。”周鹤潜声音平静,“易姑娘,这次你怕是有的磋磨了。”
“擒贼先擒王。”易凤栖将车帘放下,侧头看向周鹤潜,“你别忘了我们如今还在合作。”
周鹤潜面上露出浅浅的笑,“是,易姑娘放心,我会助你。”
“你有计划了”
“嗯。”
“此事需得速战速决,淮南道这些人皆是老狐狸,若是被他们反应过来,便晚了。”
“你与我说说”易凤栖眼底露出好奇的目光。
周鹤潜侧过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易凤栖眼底一亮。
“还能这般”
“自然。”
“那行,我知道了。”
当天易凤栖便轻装悄然从队伍之中离开。
周鹤潜则让了一个人易容成易凤栖的模样,从易凤栖的马车上下来到了他马车上,装作一副她上了自己马车的模样。
幕僚并未怀疑。
淮南西路的大山深处。
一道暗色身影宛若游龙一般飞快。
这一处大山名叫十方深山。
无论看向哪处,只有山,且常年有浓雾,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方向,困在其中,就连飞鸟进入此处,都难以飞跃。
寻常猎户,完全不敢进入这如囚笼一样的山中。
这些对于易凤栖来说却没有太多障碍。
有些困难的是淮南十六军所设置的那些陷阱。
这些陷阱颇有一种连环套的感觉,易凤栖有一种熟悉感,这些连环套颇像她爷爷的手笔。
碰到这些陷阱,也就能确定,她距离淮南十六军已经很近了。
易凤栖摆脱那些陷阱之后,身前骤然出现冷肃的身影。
她扭头看去,只见三个身穿黑色衣衫,手拿兵器的男子不由分说,直朝她而来。
易凤栖抽出长刀,以极快的速度挡住他们。
身形一闪,易凤栖以一敌三,却未落下风。
那柄长刀上流水纹样出现在三人眼中,其中一个人声音冷煞,“却狰。”
“你如何有主家长刀。”
“你说它”易凤栖长刀凌厉,逼得其中一人后退,身后却忽然闪出另外二人她一个滑铲,躲了过去,“自然是我爷爷交给我的。”
爷爷
三人相视一眼。
在一刹那的停顿之中,易凤栖身形跳在树枝上。
草,手都震麻了。
这三人实力不俗,至少在悼二之上。
那三人还想进攻易凤栖。
而易凤栖则从怀中掏出一枚血红色的玉佩。
“淮南十六军,你们想弑主吗”易凤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在刀刃抵住她的那一刻,三人齐齐停了下来。
“你是主家人!”其中一人厉声说道,“若敢欺瞒,格杀勿论!”
“自己看便是。”易凤栖将玉佩给他们。
淮南十六军中每一个人都清楚知道血玉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三人更是。
待他们认清之后,收敛肃容,齐齐跪下,“主子。”
易凤栖将血玉收了回来,“我爹是易乔松。”
原来是大小姐……三人心中同时浮现出喜意。
主家终于来人了。
“你们起来吧。”
三人站起,神情严肃地看着易凤栖,眼底只有忠诚。
谁拿血玉,无论是易家的谁,都是他们的主子。
他们只听从拿血玉的易家人之命。
“你们只是在外围巡护之人”易凤栖让他们带路往十六军藏身之处走。
“并非,属下是十六军一所伍长,他们是二所三所的伍长,统领发现有人触动机关,命属下等人前来查看。”
十六军如今已发展到了六所。
每所两百人,虽只有一千两百人,但这些人却是精锐中的精锐。
“怪不得,挺厉害。”易凤栖夸赞了一句。
一所伍长惭愧,“我等兄弟三人皆不及主子。”
易凤栖道,“不必谦虚,毕竟也没几个人能打得过我。”
伍长:“……”
他们常年过得清苦,但个个都是好手,如今听到主子这般桀骜自信的话,他们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有他们带路,易凤栖很快就看到了淮南十六军如今的住所。
巨大山谷之中已经形成了聚落。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被捡来的人,无父无母,是淮南十六军给他们食物,住所。
这里也并非全是军人,更多的还是负责照顾淮南十六军的后勤。
十六军的杂事皆由易钧直接负责管理,白玉轩就算想插手,也无济于事。
再往里走,便是正在对练的四所五所两百军。
那些人每个在队伍之中都有自己的定位,每一次的动作,都带着与呼吸节奏相同的律动,就好像他们两百人是一体的。
易凤栖眯眼看着他们,平白想到了一个只在后世才会出现的一个职业。
特种兵。
他们显然都是见过血的人,动作狠厉,统一肃穆,带着极具的压迫感。
怪不得爷爷能直捣王庭。
就算几十年前十六军只有几百人,那也是无敌的存在。
“那是四所五所的人。”一所伍长解释道,“属下让他们过来。”
“不必。”易凤栖摆摆手,“让他们练吧,我要先见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