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站在宫门前,看着映入眼帘的皑皑白雪。
在所有燕京人的意料中,陶景十五年的末尾,依然是以一场声势浩大的雪为句点。大雪一下,城门半封,燕京人便知道,这是除夕也是新年要到了。家家户户边放下忙碌了一年的生计,有钱的家里张灯结彩,扫除翻新,一批批的年货由家仆们采购并运往家中,那没钱的也多少去寻集市的穷书生,画上几个碎银,写一两副大红的对联,也算是满足了对于来年美好的期愿。
而城门再往外十里路,陆陆续续就可以看到燕国各地逃难来的流民。他们有的是为了来朝京投奔自己的某一位亲戚,有的则是听说朝京是京城,只要有活,多少可以活下去,而还有的则是大燕真正的流民,被豪商,被寺庙,被官府,被王族吞并了土地,无可奈何,只希望来燕京讨一口饭吃。然而不管这些人的目的为何,也不管这些人是否还可以继续坚持下去,他们统统都被拦在了距离城门十里之外的地方。只有那些却有亲戚在城里,又或者身怀官府人员要事的人才被批准进入朝京城。如果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来俯视这座大燕最繁华的城市,同样也是大燕的政治中心,就可以看到,四面八方的流民就像蚂蚁,而正中心的都城就像一块扔在地上的牛皮糖,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当然,对于这一切,即使永清会心怀怜悯,但此时此刻刚踏出宫门,趁着初雪正准备去向皇后请安的她,是毫不知情的。永清只能看到,宫里的气氛就像城外一样逐渐热闹了起来,小太监们四处奔走,为被白雪覆盖的皇城添上节日的喜庆,宫女们也热热闹闹的,只顾谈论宫里那些奇闻异事。在这样的氛围中,永清带着半夏,踏着白雪,循着御花园传来的梅花的香气,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坤宁宫。
皇后此时早已梳洗完毕,早早地等着她的永清来。自永清从燕京回来以后,她们母女俩确实也没有好好的说过一次话。正当皇后思索该和永清说什么的时候,婢女禀报,永清已然到了门外。皇后施施然起身出门迎接。看着风雪中眉眼锋利的永清,皇后似乎心里已经暗暗明白,那个自己膝下活泼可爱,连看书都要偷懒的永清已经彻底长大了。
“儿臣给母后请安。”永清对着皇后说道。
“快进来吧,外面冷。我亲自煮了热茶,来喝点暖暖身子。”皇后上前将永清的手牵起,眼中有无尽的怜爱,将永清领入了屋中,一如十数年来一直牵着永清的手一样。
“多谢母后。”永清起身,随着皇后一起进了屋中。一进门,永清就感到了莫名的放松,仿佛在这间房里,在坤宁宫中,一切的疲惫都可以消除。或许在整个大燕之中,只有在坤宁宫内,她可以不做永清公主,而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
永清闻着熟悉的宫内的熏香,看着在一旁服侍的也都是从前照顾过自己的宫女和太监,便知道,自己的的确确回到了最熟悉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采薇,母后这里一切都好,不必担心。”皇后将自己亲手沏的茶递到了永清的手里。
“母后,太子的事…”永清似乎在琢磨,难道的母女见面的日子,是否还要继续这些平日里早就不断讨论的话题,停顿了一会,永清继续说道,“母后,今日我们就不说这些了。只闲聊,不谈国事。”
“好好好,都依我们家采薇的,我们今天不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皇后似乎地看到了永清这段时间的劳累,看到了太子妃身死后,永清为了查清真相所做的努力。加之皇帝又让永清开始处理政务。这一切的一切,对于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女来说还是太沉重了。但她却忘了自己作为蘧大将军的女儿,在二十岁时,远比永清但的责任还要重,也还要多。
母女两人相谈甚欢,一阵阵笑声从屋内传来,连附近忙碌于布置的宫女太监们也不时停住脚步,似乎是好久没有在坤宁宫听到这样的笑声了。永清小时候在宫内蹦蹦跳跳的样子也在这些太监宫女眼前复现,众人只觉时光飞逝。
过了好一会,永清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坤宁宫,走之前也暗暗下定决心,要多来看望皇后。当永清一边欣赏着宫中的雪景,一边裹紧衣服踏进常秋宫时,赵常侍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永清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这是早年服侍皇后的一位老太监,最近由于修皇陵,刚做了常侍。
“赵常侍,您不是被皇上吩咐去监管皇陵吗?怎么还在宫中。”永清问道。
“公主殿下…”赵常侍先是向永清跪下,“大事不好了,大皇子(太子)他…大皇子他今早被人在昭福宫发现,薨了。”赵常侍涕泗横流,五体投地,长跪不起,仿佛是怕永清责罚。
永清听闻这个消息,只觉眼前一黑。先是太子妃和太孙,如今又是太子,这宫中,如今还能继续呆下去。
“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永清回过神来,询问不顾天寒地冻,依旧跪在地上的赵常侍。
“回公主。今天一大早,负责太子起居的小太监发现大皇子一直没有叫人服侍,便进殿内看了看,结果发现…”赵常侍边说,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结果发现大皇子他吊在一根白绫上,薨了。”
听到赵常侍说完,永清的第一反应是不信,第二反应是背后定有隐情。可如今赵昭仪和常乐公主已经被软禁了起来,究竟是谁会这样做呢?本来大皇子即使被剥夺了太子之位,可皇帝毕竟只有这一个成年的儿子,即使太子心灰意冷,可他来日未免不会被重新立为太子,可如今他一死,姜新就是唯一的太子人选。
“会是谁呢?”永清在心里一一列出自己怀疑的对象,又一一排除。最后一个名字几乎到了她的嘴边,“不会是他吧?”永清心里虽然不愿意相信,可背后的人如果是许长歌,那么就一切都说的通了。永清打发了赵常侍,同时也赶忙赶往昭福宫。她要去亲眼看看,如今究竟是什么一番光景。
昭福宫前,人群已经开始聚集了起来。大皇子姜章的生母早已死去,名义上来说,皇后才是他的母亲。永清看到自己的母后早已到达,眼里噙着泪水。早上才见过的皇后,如今看上去竟是突然衰老了几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随着身边人的跪下行礼,永清知道皇帝也来了。陶景帝和皇后一样,看上去好似突然衰老了几分。他慢慢的走到大皇子收殓的尸身前,颤颤巍巍的双手缓缓掀开那块遮起来的白布。皇帝的眼泪流了下来。永清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父皇流泪,即使是她甚为不喜欢他的父皇,在这生离死别之际,她还是看到了陶景帝生而为人的或许是仅存的善良。当然,也或许在天家,只有对死去的人才能真正表达出真情实意。
“追封为太子,厚葬吧。”过了好一会,陶景帝终于将那块白布又缓缓合上。他对自己儿子的失望,对太子妃的愧疚也都在这一刻,随着太子的身死而烟消云散了。
往后几日,宫内那些预示着新年与喜庆的红色又重新被换了下去。永清只觉宫内变得更加的寒冷。流言蜚语已经逐渐传了出来,说是太子是因为太子妃是事情畏罪自杀。永清不知道这些流言的源头在哪里,是谁可以散布出来的。但是她却知道,真相绝不可能如此,太子与太子妃的关系一向和睦,若不是因为赵昭仪和那皇帝,也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念及于此,永清心里那天对皇帝升起的一丝同情也随之烟消云散了,毕竟,说到底,他才是一切悲剧的根源。只是永清心里还有一件事情不明白,许长歌做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怕败露吗?还是说他手上的军权已经够他行事肆无忌惮了呢?不过永清知道,许长歌一定会来找自己的。
冬去春来,转眼之间太子的葬礼也早已是身后之事,甚至于都要渐渐被宫里的人所遗忘了。而朝堂之上,也多次有人谏言,要立新太子。一是迫于压力,二是姜新已经成为了皇帝的独子,陶景帝也只能将姜新立为太子,并且让王美人做他的母妃,同时王美人升为德妃,算是略微平衡了宫中的势力。永清又去看了几次皇后。太子死后,她只觉皇后的气色似乎是越来越差了。陈年旧伤在家入今宫内的局面,让皇后逐渐耗尽了心力。
另一方面,永清处理的政务也越来越多,太子死后,皇帝疏于朝政,只能让永清每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有时甚至于在御书房过夜。可越是处理,永清越觉得大燕这行驶了多年的船,已经四处都是漏洞,只怕离沉没也不甚遥远。永清只希望天意能再给她一点时间,再给燕国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