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上一直沉默而拘谨的中年男人终于缓缓抬起头,铁盔与鳞甲相撞的金属声响让长沙王不由回头看了湘阴侯一眼。
他二十多年的挚交好友毫无波澜,依旧是对他毫无二心。
长沙王嘲讽道:“姜简,兵临城下,你才开始使反间计,恐怕有些迟了吧也是,你向来行事迟钝,慢人一拍,偏是好命,出生在元后肚子里,为着一个嫡长的名头,叫无数贤人名士似昏了头一般给你卖命——梁符给你收拾过多少烂摊子,你数过么”
皇帝的老底被揭得一层不剩,他反而不臊了,阴沉地盯着出生既是自己阻碍的幼弟:“圣人为王,自然诸贤相佐,朕亦不曾辜负他们,不似你无耻小人,湘阴侯跟护你半生,你却叫他独子来送死,叫他晚年绝嗣。”
长沙王身后的白马开始狂暴地鸣叫。
他感受到后颈的注视,明明已是胜券在握,但不知为何,心中莫名震荡。
他不由回头向湘阴侯分解:“子律,你莫听这贼皇帝胡言乱语,胜文那孩子早已在我们启程之后便从水路绕道江东,折返回湘阴了。”
“湘阴侯,那你看此人是谁!”不待湘阴侯反应,城头那已被逼进绝路的帝王已经决心为自己找一个人殉,他扭头向身旁的侍卫道,“来人,去把那欧阳野带上来,即便这两个乱臣贼子杀兄弑主,屠城焦土,朕也要叫他们付出代价,看着亲子为朕作盾,万箭穿心!弓箭手,都给朕将弓矢调转过来!”
皇帝摆明是已然以为自己死到临头,长沙王决计不可放过他,开始找人垫背,纯粹地恶心敌人了。
可他却不曾想过,他要是当着湘阴侯和长沙王的面亲自杀了欧阳野,岂不是叫他们再无顾忌,即便事后被蘧进带兵扑杀,也要一心复仇
他一人死便罢了,到时候陪葬的还有八百年燕阙古城与数万百姓。
梁符一路颠簸地追着皇帝到前线,见他竟已破罐破摔说出这种毫不理智的话,气得一口痰气涌上来,跌倒在矮墙旁,被灌铮带人迅速扶起,不住地掐着人中。
被吩咐去带来欧阳野的侍卫领命而去,面前却倏然窜出一个丹朱锦衣的身影。
永清一把将他们拦下,扬声向皇帝道:“父皇!女儿亲自带人去提那逆臣过来!”
清越的女声在两军对峙之时显得分外突兀,长沙王亦不由得抬头循声望去。
姜简的女儿,哪个
但这不容他细想,对他而言,如今最大的变数是,欧阳野。
他分明记得出发前已向燕阙下达指令,要求钟应将欧阳野劝返回湘,以免到时候被皇帝抓起来,胁迫为质。从燕阙发回的消息也称,欧阳野下榻之处人去楼空,甚至在他消失后,过了许久,皇帝还下诏来请他入宫。
长沙王起初还担心是不是露出了破绽,但见皇帝的举动,便放下心来,以为定是欧阳野金蝉脱壳,神不知鬼不觉地平安离开了西京。
依着皇帝的手段,若真把欧阳野扣了下来,是做不出来这么繁复的伪装,竟将他也瞒天过海。
但见姜简的神色,也不似色厉内荏,虚张声势。
他虽仍不相信姜简能有这般的预判能力,心却有些下沉了下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欧阳野真的不慎被抓住了,问题就大了。
身后沉默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长沙王暗自回首,便见湘阴侯紧紧盯着城头,眉间川字生成深深沟壑。
城楼上,永清疾步冲向方才关押欧阳野的角楼。
血迹斑斑的城砖滑腻无比,她走得急,鞋履踩上一处血迹,一不留神滑倒在地。
柔嫩的手掌在粗粝的城墙上拖滑下来,顿时变成一片磨砂般的擦伤,流溢的鲜血与污垢混杂在一起,惨不忍睹,她痛得一瞬间眼泪涌了上来,鼻腔里亦满是酸涩,却只能收回手掌拢在胸前,抽痛地吸了几口气。
前头那些听命于皇帝的侍卫根本就不管她,只顾快步走向角楼。于此生死关头,那些渐渐远去的皂衣身影还满以为惟按照皇帝的命令行事,才能挽救危亡。
不行,他不能死。
欧阳野不能死。
她迅速爬起来,快跑了过去,在侍卫赶到前,一把抽出了其中一人的腰间佩剑,铁器的重量是她不曾预料的,整个手臂都为之一沉,差点没提起来,她紧紧握住那把剑,架在了欧阳野的脖子上,胁迫他与她同行,扭头向侍卫吩咐:“这里有本宫,你们只须护送本宫将他带过去即可。”
这实在是一件荒谬的事。
但眼前的少女丹朱锦衣已沾上鲜血与战火的痕迹,握住乌黑剑柄的手亦在不住地渗血,偏她双眸里是不容置疑与反驳的坚定,她昂着头望着他们,每一个字都仿佛钉在心间一般:“我是大燕的永清公主。”
她没有再强调他们应当如何去做,但每个侍卫皆屈从了。
被她剑刃抵住脖颈的欧阳野也镇定自若。
走出角楼的时候,侍卫稍稍脚步慢了一拍,落在他们身后五步左右的距离,欧阳野突然转过头,永清紧紧地拿着剑抵他,差点割破了他脖颈上的皮肤。她下意识将剑刃往外移了一寸。
欧阳野看了一眼她退下一寸的剑刃,挑了挑眉,突然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永清不悦道。
“没什么,”欧阳野顿了一霎,“若我劝降家父,陛下可许欧阳氏还家湘阴”
向来跟着谋逆的叛将没有不被清算的,最后皆是举家诛连。
但欧阳氏的情况确然不一样。
大燕十几年大的战事没有,但南疆一直在和南蛮小打小闹地摩擦,养得一群骄兵悍将,又民风剽悍,颇与中原不同,武帝分封三侯,其中湘阴侯和会稽侯皆镇守南疆,可见其中麻烦。若将欧阳氏连根拔起,谁来代替世代素有厚望的湘阴侯镇住湘黔之地谁能接替收拾欧阳氏的场子难道要白白便宜会稽侯么
“父皇是记仇的人。”永清低声道。
欧阳野眼中的笑意迅速黯淡了下去。
长沙王有能力杀掉皇帝,却不代表他能坐稳大燕江山。
如今没有预谋的匪乱浑水摸鱼,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上,光凭一个弑兄的罪名就够让十三州本来表面安分,和大燕皇室貌合神离的豪族群雄并起,打着为先帝复仇的旗帜讨逆,瓜分权柄了。
到时候,湘阴侯自然也是首当其冲。
欧阳野如今觉得,他们父子不过是在替长沙王火中取栗。
“但,”一直对他冷若冰霜的女声不知是不是因为极力地压低了声音,变得柔和了些,“我,还有父皇周围有脑子的人,都会劝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