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皇帝霎时一喜,立刻脸上又是惊怒交加,流在眉梢的诧异和疑惑不能与眼中的情绪相统一,他的五官顿时变得十分扭曲奇怪,“欧阳野不是早就回到湘阴去了”
皇帝一直只防着永清离开燕阙,八个城门的守备皆紧盯着公主府的车辇仆从,欧阳野等人出于则如无人之境,来去自如。直到后来除夕宫宴,他按惯例也召欧阳野来,才发觉函宾馆已然人去楼空。在不知长沙王将反的时候,皇帝还十分大度地想,即便是欧阳野这种只知武力用事,极不开化的湘阴蛮子也懂得天伦孝道,赶在除夕前回到乡梓故里,看来自己力推的仁政极为有效。
此日梁符告诉他长沙王意图举兵谋反,他才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拍断大腿。
不料永清竟说,欧阳野仍在燕阙城中。
“父皇,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你不会还要从头到尾一点一点地让我说分明吧”永清眉睫之间满是疲倦,她已经懒得憎恶了,“放心,我没有在诓你,若真是要回到朝京,谁会比我更开心呢是真的,欧阳野,真的在燕阙。”
给予她血肉与地位的生身父亲只知猜忌防备会对他委曲求全的人,而对真正的敌人恨不得全身都是孔筛漏洞。
皇帝心下感慨多半庆幸,却仍忍不住指责她:“永清,这么大的事你怎能一个人隐瞒着朕若非事出情急,你这样欺上瞒下,可被论处欺君!”
但他作为帝王与父辈的威望已在永清心中早已化为齑粉,随风而逝。
一旦从宣室殿里出来,即便仍有千百禁卫簇拥,锦衣华服,但飘落于乡野,早失去原先神祇般的威慑力。
仿佛泥胎木偶,被从庙堂请出。
永清微微一笑:“昔日晋文公流亡十九年,辗转八国,食不果腹,即便是乡间野人也可欺侮他,晋文公遣人乞食,反被讥讽不如食泥,面对粗鄙乡人的讥讽,日后的春秋霸主,辅国重臣皆得忍气吞声。父皇何德何能比之文公重耳哦,你脾气比他大,这一点倒是更胜一筹。”
她每个字落在皇帝耳朵里都似胡椒般辛辣,灌得他脸色通红,他站起来想再抬出父女孝道什么的压她一头,那扇云海簇拥,腾蛟起凤的镂花车门就被狠狠摔上,“呯”的一声让四平八稳的宽敞车厢为之一震。
“她……她这什么意思!这个逆女!”皇帝吹胡瞪眼已然迟了,只得转头对一直在车厢角落里默不作声垂头敛眉的周羽重振天威,“这阵子过去,朕非好好收拾她一顿,让她晓得什么才叫纲纪伦常不可!”
永清走之前,疲惫的眼神曾递向周羽的方向,他还沉静在那如同冰雪初融时分的湖水一般冰冷的失望之中,长叹一口气。
周羽不是一个喜欢追逐权柄的人。在刘骑倒台之前,他一直努力似自己心中那样光明磊落,从不愿与黄门寺中那些污糟事搅合在一起,宁愿游走在中心权力的边缘,不与任何人交集。但刘骑一倒,宋齐空有野心却极其无能,皇帝反而更加倚重了周羽。成了皇帝身边最获信任的宦官,他才发现,刘骑作恶,起码有一半都是皇帝给他递上的刀。
如今皇帝身边无人了,这把刀也递到了他的手上,让他开罪了最不想开罪的势力。
谁说水至清则无鱼,只不过鱼儿没有游到那片水域来搅起一滩混泥罢了。
他似刘骑宋齐一般殷勤为皇帝出谋划策,只引导地问:“陛下,臣现在是把公主的车辇锁起来,叫公主安心思过,还是折返回去,让公主把那湘阴侯世子领出来”
皇帝又是一口郁气堵在喉间,他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国事当头,家事且放一放,既然她歪打正着,把那欧阳野扣下来了,还是回燕阙吧。”、
皇帝一行人的秘密逃亡,即便隐秘也至少得知会一声当地军政长吏。
等留驻桐关的蘧平之子,蘧律接到秘诏,惴惴不安地赶到桐关驿站来接驾的时候,却见到的是一派人去楼空的景象,专门接待天潢贵胄的厅馆里空荡一片,连马槽里也只有几匹骨瘦嶙峋的老马有气无力地嚼着草。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蘧律只觉是受了驿丞的愚弄,涨红着脸向一脸哭笑不得的驿丞道:“柳老平日欺负我年轻便罢了,怎么天大的事也敢拿来玩笑若是我父亲在此,恐你们也不敢来这一出!”说罢他便愤而欲走。
眼看这平日里再被他们倚老卖老逗趣取笑,也不未曾红过脸的年轻后生,是真的急眼了,驿丞连忙将他拦下:“蘧郎有所不知,这回是真的,决计不是老朽们吃醉了没事拿你寻开心,陛下确实行驾经留此处,才传唤你拨些人马一路护送,谁料想,许是出了什么急事,才折返了回去。”他推心置腹地为蘧律打算,“这样,不如蘧郎带着些兵马追上去护送陛下回京也可,御驾还未走远呐!”
然而蘧律为人忠厚老实,蘧平走后,他平日被桐关城的油滑官吏取笑惯了,只当如今又是一个接一个地乐子来诓他,愈发懊恼,也不和柳驿丞再多舌争辩,转身就牵马出了驿馆。
他就知道,帝后分居十年,不过是一伙纥石人作乱,骚扰附近的郡县罢了,皇帝怎会就因此回到朝京即便真有这种风声,他父亲便在西京,又怎会不知这种鬼话,他竟也能上当,还差点擅离职守,闯了大祸,若教蘧平知道,又要打他上十几军棍。
“蘧郎、蘧郎,留步!”刚迈出门槛,就见柳驿丞颤巍巍地来追他。
蘧律想着即便这驿丞平素也曾欺负他,但好歹花白头发了,也不好教老人家追这般远,只得停下,忍耐道:“柳老还有别的事么”
柳驿丞眼见他太实诚,又好笑又无奈,好声好气地劝:“老朽平日虽贪杯爱说笑,这回可是真的,不仅陛下来了,还有一位永清公主亦随行,也是她才叫陛下回心转意折回燕阙的。老朽若敢拿这种大事说谎,不怕蘧将军回来惩治吗”
永清公主并不常在外抛头露面,但蘧含英给他写信时常说这位公主并不是娇弱花架子,极有主意,自己在西京开府办事,能和皇帝硬刚,此事想来不是地方官吏能传闻的。
蘧律将信将疑,心下动摇,学聪明了一回:“你立字据。”
“罢了罢了,老朽就给蘧郎写上一回。”柳驿丞无奈摇头,唤来侍从抬来笔墨书案,立字为据,交与蘧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