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急,连带着车厢亦变得颠簸了起来,耳畔风雪呼啸而过,时而扑开没关好的窗门,将鹅毛大的雪花吹拂了进来。
苏苏见永清和萧雾月神色凝重,安慰道:“还好咱们走得早,谁料想早上放晴了,晚间还能下这么大的雪,那些拿花灯出来卖的商铺是狠亏了一笔,料想如今出来玩的人也是急匆匆家去了。”
她以为永清她们是被扫兴到。
但不是。
李功对蘧家忠心耿耿,即便算是永清的半个长辈,也从来不会以命令的语气和她说话,前几次有急事也是遣人恭敬地请她回来。如今,却是派了十几个人急匆匆地赶到灯市来,没有找到永清,甚至要严厉地告诫萧雾月和苏苏,让她们赶紧把永清带回来。
可是如今万事俱毕,还能出什么事呢
难不成,欧阳野真被人劫走了
一下马车,天边瑰色云海早已被阴沉雪气翻得风云诡谲,李功身边的掾曹罕见地亲自等在门口,一见她们回来就迎了上来,压低了眉,向永清道:“公主,李长史请您速速去书阁一趟,十万火急。”
永清点头,她刚走了几步,又听见掾曹拦住苏苏和萧雾月:“此事极为机密,请二位姑娘暂时回房歇息。”
她不由停住了脚步。
有什么事,是连苏苏和萧雾月也不可知晓的
但她身边很快擦过一阵清风,青衫带着灯火消融的落雪气息,比她更快一步地向李功的书阁走去。
顾预。
掾曹竟然拦住苏苏和雾月,而不阻止顾预
这是李功的默许
李功房门前,顾预亦先她一步进了去,他步履匆匆,竟不先让她一让。
李功一见永清进来,一双眼睛里神色复杂,十万火急地把她叫回来,却是欲言又止,最后将手中一卷信函递给她:“公主,您先看完此信。”
青衫之下,顾预左脚不由自主地向前迈了一步,两道眉毛亦微微蹙起。
这封信以绢帛为载,经纬之间隐有细细的沙粒抖落,不甚工整的墨迹有些扭斜,仿佛写字之人并没有良好地悬腕凝神,且那字迹不是纯粹的墨黑而泛着微红的铁锈色,竟三分的眼熟。
李功的叹气引得顾预侧目,二人的目光交接刹那,李功对他摇了摇头。
永清没有看到。
她狐疑地看完第一行字,捏着帛绢的手指的指节便泛起了青白色。
久违的怒焰仿佛张牙舞爪的老虎,带着令人后背一寒的威仪与压迫感啸尽山林,百草悚然,那一声冲脱了闺训与自持怒吼震得李功倒退一步:“你们拆开了我的信!整整两个月的信都被你们瞒了下来!”
他看着从一个娇小矮萝卜出脱得娉娉婷婷的女孩子,如今睁大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的失望与震怒,即便平日私下里她与其他王孙贵女相比有一些跳脱的散漫,却未曾似这般狰狞失态,嘶吼出的最后一个字几乎破碎掉的音节。
永清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这么剑拔弩张地和李功对峙。
她无法接受。
即便是当初面临亲生父亲的出卖和背叛,她只是一种如梦初醒的失望,收起了失落了十几年的孺慕之思,认清了最是无情帝王家。
但她从来没想过如师如父的李功竟然也会欺瞒她。
许长歌给她写的信的数量远超最后落到她手中的。
除了第一次收到的信,此后从北疆来的信函皆被李功筛选过,甚至有一些被直接隐下,比如十二月以后的信件。
三步之外的李功,刚毅峥嵘的眼眶里隐有一些血丝。
她还未上前质问,顾预便伸袖拦住了她:“公主!此事预与长史俱有不可推卸之过,预有私心,长史亦是为公主着想考虑才出此下策,无论公主如何生气,还请看完此信再说——李长史既然将此信交与公主……必然,是有十万火急之处。”
顾预这句话里有太多可以挖出来细想的地方。
什么叫做不可推卸之过什么叫他的私心什么叫出此下策什么叫,李功同意她看这封信便是十万火急
她无暇细想。
因为不经意间瞥见的第二行让她瞬间心口一窒,字里行间蔓延开的铁锈味,如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肺腑。
她的头脑仿佛也被锈水所浸透,钝痛得险些听不见李功在说什么。
李功割舍掉最后一丝愧疚,声音沉重无比:“公主,我知道你心中仍有难以舍怀之处,但这封求救信,您不能应。此后皇帝也会再来求您,您也不能应。”
她抬起变得沉重的眼皮:“为什么”
仿佛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和那信笺的笔墨一般带上锈色。
她突然明白了这干涸的锈气从何而来,它属于淹没过黄沙,浇注过兵刃的鲜血。
李功道:“这次的求援与上一回不同。这回。是真的。”
上一回陶陵被围,西京这帮谋士阵脚大乱,除了梁符,皆以为除了向朝京求援别无二策,谁料得梁符的爱徒兵行险棋,竟然外举不避仇,放出素有过节的赵都,轻装简骑,只带着三日的粮草背水一战,收复了陶陵沿路的补给路线。由于赵都贪功,战线被拉得比许长歌设想的更长了一点,赵都向北追击了贼寇一百里,最后不得不劫掠了沿途好几个西迁的戎族部落才能重新返回沙关城。
梁符籍由此诈了一诈永清,想试探许长歌在她心中的分量,皇帝亦想以此逼迫蘧皇后赞同北境用兵。永清最后稳住,没有让他们得逞,许长歌亦逢凶化吉,自行了却了这场危机。
但这回,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