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期待道:“女儿希望,能和常乐妹妹一块儿住。”
皇帝咳得茶水下淌,赵昭仪扶着肚子连忙凑过去给他擦拭衣襟:“永清公主,看您把陛下惊得,陛下前些日子才受惊,太医说最宜安神,不要再受旁的刺激——您怎能……”
永清“啊”了一声,乖巧道:“我怎么就令父皇受惊啦昭仪这话说得奇怪,女儿不过是想和常乐妹妹一同小住些时日罢了。”
“你要和常乐一起住你要进宫”皇帝仍觉得不可思议。
赵昭仪瞬间挺直了腰:“常乐不懂事,恐怕会吵着永清公主。”
要让永清住到她殿中,她还要不要养胎了。
“女儿一个人在朝京长大,从来没有兄弟姊妹在旁,”永清继续用期待感染着皇帝,“所以显着性子有些孤僻,其实女儿内里是最爱热闹的了,最希望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姐妹可以说话。”
赵昭仪用几近哀求的眼神望着皇帝。
永清慢慢道:“嗯……女儿这些日子想给母后写信,斟酌言辞尚需几天……如能常在宫中,父皇或能为女儿润色几笔。”
皇帝以为太子苦口婆心地劝导,外加刘骑宫变那夜的患难,已让她有些回心转意,如今是伸来桂枝,果断答应:“如此甚好,你们姊妹也当熟络感情些。”
“公主厚爱,那就请多容忍永乐小性了。”赵夫人含恨。
永清乖巧笑道:“夫人,父皇,请放心,我一定会待永乐妹妹,像她待我一般好的。”
十一月的尾声,西京是一贯阴雨绵绵的朦胧夜,这年却是桂魄晴射,唯有轻霭缥云,在一钩弦月之下如悬深青角帐。
兰林殿中四壁窗牖皆绮疏青锁,泛着微蓝的月光从交结相扣的木质菱花窗棂,斜穿入屋,在地面亦影印菱花如故。
“真的能穿进去吗”两只柔白手指颇为小心地掂起钢针,举在窗下,余下三指还扭捏翘起,永清怀疑道,“还不能点灯”
“西京民俗如此,”半夏也干瞪了半天,揉了揉眼睛,“一定要在月光之下,将彩线穿入七孔针之中,才能乞得心灵手巧,婚姻美满。”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其余三人又默默低头穿了许久的针,却无一人过孔。
“我放弃了,”苏苏捏了半天的针,手腕都有些颤抖,“太难了,白日里穿针引线也就罢了,大晚上这不是要把眼睛熬坏吗。”
永清早就想放弃了,闻之,如蒙大赦,把针插回去:“我也不穿了。”
听到永清投降认输,常乐更来劲了,原本有些心不在焉,如今坐正了身子,愈发将针孔高高地举起来。
苏苏切开香瓜,一分为四,放在小几上,香气一丝丝,凉幽幽的。永清拿了一块,吃起来,看着常乐和半夏持之以恒地努力。
她突然觉得奇怪,苏苏是她乳母苏娘的女儿,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半点儿针线没碰过,穿不进去倒是很正常,但常乐和半夏就不应该了。
“你们也不熟针线吗”冰蜜般的果肉在唇齿化开,她问半夏。
半夏赧颜:“宫中衣物皆有定额,奴婢十岁进宫以后就不怎么碰针线了,更何况后来又跟了公主……”
永清几乎没让她们干什么活,几乎都是递送跑腿,或者帮忙梳洗一类。
常乐脸色一黑。
永清丝毫不掩饰眼中的笑意,常乐觑见,脸色更黑了。
自从永清主动搬到披香殿,她和常乐几乎是同息同止,一开始常乐浑身不自在,总觉得永清有什么阴谋,后来她仿佛铆足了劲,把永清当成了一面镜子,永清进来以后性情随意,毫无顾忌之处,她便事事恭谦有礼,待人接物一定要比永清让人如沐春风得多,更做出一副二十四孝列女传典范的模样来。
可如今面前这位到处派人宣扬自己是女德典范,琴棋书画,针线女工无事不通的常乐公主,连根针也穿不过去。
“永清姐姐不会笑话我吧。”常乐慢条斯理地说,却悄悄把针放了下来。
永清笑了一声:“哪能呢,即便我到处宣扬,恐怕妹妹也会说,如今面前皆是我的宫人,死无对证吧。”
“终于穿进去了!”
半夏难得欢呼了一声,举起穿过五色彩线的七孔针。
三双眼睛都望了过去。
“不错不错,我们中间终于有个成事的了。赏半夏香瓜一块。”永清拿起插着香瓜的银签递给她。
半夏受宠若惊接过。
常乐悠悠叹了一声:“看来,这还是下人的活计。”
永清没有理她,又对半夏和苏苏道:“我们来玩扶乩吧。”
半夏的香瓜直接呛了出来:“咳咳……”
“公主,这宫中大晚上的,您玩扶乩”苏苏拍了拍半夏的背。
半夏依命去准备扶乩所用的工具,苏苏陪永清走到兰林殿后庭。常乐觉得这种事极为无趣,也在兰林殿碰了一鼻子灰,匆匆告辞离去。
兰林殿颇为偏远,紧邻着上林苑,与外宫只有一墙之隔,此际秋夜良夕,月华如水,流瓦飞甍,数棵木樨枝叶葳蕤正当芳时,馥郁清甜弥盈空庭,下有兰草剑叶翠长,秋萤时时隐现其中。
永清和苏苏并坐阶上,一只流萤飞到她膝上:“自从赵昭仪失宠,刘骑被诛除,这宫里竟然有了些太平的意思。”
“都说陛下长情,宠了赵昭仪十几年,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又喜欢上王美人了。”苏苏道。
“我们那位王美人,”指尖轻轻托起那点萤光,“出身颍川王氏,年青貌美,知书达理,父皇怎会不喜欢赵昭仪再有倾城美貌,今年已经三十有二了,而王美人——她,甚至不比我大几岁。”
说出来,她有些为王美人惋惜。
“是,今天陛下在清凉殿设宴,湘阴侯世子也去,没了赵昭仪的歌舞,去的便是王美人——我今天还在织室看见王美人的宫人和赵昭仪的婢子吵架呢。”苏苏还是耳目灵通。
半夏找来一支长棍作乩笔,直接在木樨树下以沙土为盘,大略就可以进行了。
“请什么神呢问什么呢”半夏问道。
“扶乩向来是请紫姑,不过什么神仙圣人,如今也请得繁杂——当然,也不真指望满天神佛会理咱们,就图一乐罢了。”永清接过乩笔,心中默默许愿,闭眼在沙盘上无意识地随意而画。
虽然知道扶乩请神是怪力乱神,无稽之谈,但画出来一堆横折连线什么也不是,还是无趣。
接着苏苏也试过,皆是什么都看不出。
苏苏便笑:“恐怕是咱们公主身份贵重,寻常小仙不敢来,您且请个大些的神仙吧。”
“那便请司命星君吧。”永清接过,她双目半阖,随意而书,倒是真有字迹出现在沙盘上,细细一看,是个离字。
苏苏有些惊讶:“离……公主,你不会想到她了吧。”
永清倏地有些怅然。
她想起了那个如今飘荡江湖,不知身在何处的女子。
离是她的名字,仿佛也是她的命运了一般。
苏苏晓得她担忧心灰意冷闯荡江湖的阿离,宽慰她道:“哎呀,公主何必担心阿离呢,如今她带着公主给的那些钱,恐怕几辈子都花不完,在外头又无拘无束,她武艺如此之高,也没人敢欺负她,我都羡慕死了——”
“不如我们先假定司命星君已经附身于这支笔了,我们来问,各自写出回答——就算给我们一点期待也是好的。”苏苏建议,“公主先来!”
“啊”永清懵了一下,兰桂齐芳,清香沁脾,一时心胸旷然,没有什么牵挂,“也不知道问什么,那就测个命吧。”
半夏顿时惊慌:“奴婢怎能给公主批命”
永清莞尔:“玩一玩,也不指望你真是个巫祝半仙。”
扶乩这种事情,问鬼神当然无用,乩者写的字也多受其想法影响。但这却可以看出乩者是对问者和问题的看法。
半夏于是闭目,松弛手腕,缓缓在有些硬的沙土中拖拽乩笔。
沙土之中,显出了“天命”二字。
“你好狡猾,”苏苏凑上去看了一眼,“公主天命,意思只有天知道咯。”
“那苏苏姐姐也问。”半夏抿嘴,难得笑了一下。
“嗯……我要问姻缘——不,不要姻缘,我要一直陪在公主身边。那我也问命吧。”苏苏想了想,“能不能给我多写几个字。”
半夏应声,沙盘上显出一句:“角枕锦衾,公侯绿衣。”
她有些疑惑:“字都是好意思,可公侯应该是朱衣才对,怎么是绿衣。”
永清看到那八个字,仿佛如被凌波池的冷水浇头。
这可不是好字,这两句话皆出自《诗》中的《葛生》和《绿衣》,皆是悼亡之作。
接下来半夏测姻缘,她写了一个“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看到这句话,永清沉下去的心终于又归于原位,按住半夏的手,问道:“你是最近在读《诗经》,对吧。”
半夏点头,永清才松了一口气。
但给苏苏披的那几个字,还是让她心惊肉跳,惴惴不安,便告诉三人她要去上林苑看夜昙,便执意独自披衣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