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停止前,萧雾月抬头望了一眼渐渐西沉的日色,回头对永清道:“鸿门宴便罢,怎么还要把你往上林苑拉去。”
“你不知道。”永清被苏苏扶着下了车,“西京游宴,多设于晚间,宫禁常被视若无物,随着父皇心思时有时无,许多西京的勋贵宠臣,尝尝在戌时以后还逗留宴会,他们便常将筵席设在上林苑,毗邻外城,方便出入,也不必担心滋扰禁中。”
“离外城近,确实不侵扰禁中,但那不是也扰乱了城门规定的宵禁时间”萧雾月若有所思。
“谁说不是呢……”永清已知她的弦外之音。
十月末的光景,太液池中尽是枯荷败叶,园圃各处也是草木萧瑟,这个时节按理说最是尴尬,又没有什么应着时节喜庆团簇,宜展筵设席的花卉,又不曾大雪纷飞,或是春风涤荡,也叫好宜聚会。
但一入此处名为“揽仙庭”的园子,满目遍是姹紫嫣红,逆迎西风。
“难道是从蜀中移来的花木这也太靡费了吧”苏苏道。
“不会,”萧雾月瞥了一眼出来往衣着光鲜的各府仆婢,转而道,“蜀中闹事大起来了,如今音书不畅,车马闭塞。更何况若是又往西京运送享乐而用的花卉,必然更招致当地商民反感。”
她们正走进一座回廊之中,青葱翠绿的藤蔓上披拂下一络络鲜艳如宝石一般的紫藤花,生机盎然,仿佛仍残余着春夏之交花房饱满的余韵。
永清来不及低头,一络紫藤花就刮过她的头顶。
但没有以为的轻柔,反而是一股重重的阻力在她头顶“嗒”地一下。
她“嘶”了一声,苏苏连忙揉了揉她的头:“怎么回事呀。”
“这是什么”萧雾月个子最高,她伸手将那兜紫藤花串儿拢在手心,沉甸甸而冰凉瓷实的触感一碰,她便了然,“这不是真的花,是紫玉髓做的。”
此时月色朦胧,灯影昏黄,若不有心仔细瞧,恐怕无人能发现满园花草皆是死物。更兼四处假山石灯里慢吐香烟,使得一股暗香轻盈,游曳满庭,因而这些假花没有芳香也不会叫人生疑。
细细看去,这回廊木柱横楹上缠绕的藤蔓也并非紫藤,而是寻常冬日还能保持青绿的常青藤。
西京贵族本着纵乐不挑时的精神,愣是将这座秋风肃杀而过,生机尽失的园林,不计工靡地打造成了叫颠倒寒暑的人间仙境。
“蜀中商路断绝,却也丝毫不妨碍燕阙人的享乐,”永清冷笑一声,“能想出拿宝石金银雕镂奢靡,只为宴飨怡情,偏偏挤不出来军资钱粮,倒要来难为他自己的女儿和妻子。”
永清肺腑间怒火愔愔。
等她把刘骑料理了,无论如何也要寻个机会回朝京,断不能让她那冷血无情的父皇,拿她做出文章,得到半点好处!
不过皇帝故作恼怒,拂袖而去,既不承认也不否决萧雩的存在,赵昭仪又将她引到这里。
想来,在这揽仙庭中,自然又有另一尊大神伺机而候多时了。
果不其然,她们方走出紫藤廊,永清便听见耳畔一声极为腻味却极其高亢的“永清姐姐”,引得满席目光皆向她蔓来。
“常乐。”永清淡淡应了一声,扫了一眼许久不见的这个妹妹。
她今日穿着一身长乐明光锦的银红小袄,经线提花夹着金丝在灯火之下璀璨生光,因着花纹致密小巧,只显得富贵讨喜,而非浮夸艳俗。颇具光泽的黑发从她圆润的颅顶,被和着细细的珠穗一同辫织,挽作低低的双鬟,垂在鬓后,再在乌亮的髻鬓交接之处,簪上两枚金珠作蕊的碧玺芙蓉华胜,便足以衬托她日渐光艳动天下的美貌。
似乎连同赵昭仪一起闭关的三个月,也让常乐学会了忍气吞声,纵使目光中仍含着戒备与嫌恶,她也可以与永清亲昵地寒暄:“几个月不见,永清姐姐真是越发端庄威仪了,不似我,常被父皇说仍是小孩子心性呢。”
等她眼眶里两个墨丸微微一动,觑见永清身后站了个男子。
他不似宴上的西京纨绔一般锦裘着身,动静皆是浮光掠影,仿佛极为朴素低调的隐士狂客,唯独髻上束着的羊脂白玉莲花冠泄露了他矜贵的身家。
“这是……”常乐神色一怔,眸中复杂起来。
萧雾月淡淡一哂:“兰陵萧雩,见过常乐公主。”
兰陵萧。
这个悠久的姓氏,让常乐心中一阵惆怅。
凭什么围在永清身边的永远是高门士族的子弟,而围着她打转的,要么是赵都等久贫乍贵的新秀,要么就是只剩瘦死骆驼比马大名声的老贵族
常乐微微翘起了唇角:“姐姐真是长袖善舞呀,总有裙下之臣追逐着姐姐。”她眼波一转,“不知这位萧公子,可知,先前永清姐姐与许侍中在西京可是出双入对,比邻而居,情意非常呀——哎呀,妹妹不会说错了什么,坏了姐姐的好事吧”
“是这样吗”萧雾月故作惊诧地挑了挑眉,含笑向前倾去,问永清,“我的未婚妻殿下”
“原来姐姐在朝京早有婚约,”常乐娇呼一声,眸中兴奋难以自已,“啊,那我如今更同情的便是许侍中了呢……哎呀呀,好像也不对,萧公子如今晓得这桩事,恐怕心中也是吃味吧”
……
永清瞥了一眼萧雾月,她寻见了常乐,就好似年轻活泼而饱食餍足的猫儿第一回逮到不知天高地厚的老鼠一般,无心刺杀,只想玩弄。
萧雾月极为配合地作出一副受伤的样子:“常乐公主这话倒是说进臣心坎里了。”
永清看她玩心大起,反觉得好笑,强忍着不让嘴角抿起。
常乐心中暗爽,自以为拆了永清的台,又觑见永清强板着一张脸,以为她已被一针见血了。
“可是,臣已经习惯了,”萧雾月幽幽长叹一声,“唉——毕竟永清公主出身显赫,貌美动人,在朝京时便是仰慕追随者无数,臣怎么能指望着能一直拴着公主的心即便公主一时移情,那也是所有女人都会犯的错误,臣只愿默默守护着永清公主,不要让她为旁人流言蜚语中伤。”
常乐听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
而眼前这神色从容,言语真挚的男子竟然眼中真的一丝嫉妒的意思都没有
该死。
那他一定不喜欢永清,一定是贪图蘧家的权势,故意巴结永清罢了,和西京的那些勋贵子弟对她也别无二样。
常乐的心情九转回环,强行说服自己,永清也是和她一样罢了。
永清不知常乐情感变化是如此丰富,只是在常乐吃瘪闭嘴的时候终于可以扬起唇角,释放她忍耐好久的笑:“常乐,麻烦你让一让,你堵在这里好久了。”
她的笑容在常乐眼里霎时变得无比刺眼。
罢了。
常乐想,她一人难敌三人众,等永清坐下来,她自然也有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