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学仿佛对萧雾月的出现颇有微词,但却自制地按捺了下来,他仍平静地与她相对一礼,李功见永清有萧雾月陪同,便道另有急事,告辞而去。
四人一同入座,永清注意到荀镜的眼睛里隐有血丝,透出几分憔悴,但他极为敏锐,永清不过在他脸上停留一瞬,他便迅速地望过来,目光如炬。
永清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不对
为什么要她错开目光荀镜上门为客,自是有事相求。
她又瞪了回去。
荀镜一丝不苟,仿佛是刀削斧碶般挺括分明的五官,仿佛蒙着巨大的纠结,他眉间一动,俯身向永清作揖:“永清公主,自温熹以后,我荀氏闭门不闻世事,只于颍川著学授业。”
确实是闭门,不闻世事这个词让萧雾月的眉梢都往上微微扬了一下。
门生过万的荀氏私学,怎会不闻世事仿佛说得荀固是老禅悟道,只知山中岁月长,不晓人间几度秋一般。更何况,荀镜的亲姊姊都嫁进东宫了。
但这套说辞荀氏的人都自信为真。
荀镜道:“但见陛下为身边奸佞所惑,愈有温熹旧祸重演之势,镜自向家父陈情请命,绍继家父旧愿,为天子清明耳目,以正雅乐。”
永清犹豫一瞬,点了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些仍是冠冕堂皇的话。
在荀镜说话的间隙,她迅速扫了一眼郑学,他明明坐在萧雾月对面,按说这种情景之下,他应微微低头以示恭听,他的头却向一旁偏了一些,仿佛不愿与她相对。
萧雾月不似永清时常代表蘧皇后在世家间交际来往,向来深居简出,保持朝京闺阁标杆的神秘感,只活在诸位公卿夫人的赞叹之中,郑学肯定没见过她,自然也和她没有个人恩怨。至于萧郑两家亦常结秦晋之好。司徒萧钦和大鸿胪卿郑旻私交和睦,政见也没有争锋相对之处。
什么能让郑学难以保持君子的谦和,近乎侧目而视
难道萧家和郑家的关系,自她走后变得糟糕了起来
“……太学上书之事闹得两京震荡,民意沸腾,宦佞更是残害忠良无数,就连仲容兄也——”荀镜看了一眼神色悲绝的郑学,叹了一声,“上回李长史将宦官倒卖王田的证据交与镜,便知公主亦无法坐视陛下身边有人窃取权柄,祸国殃民。因而镜与子觉有一事想请公主出手相助——”
郑学此时却打断了他:“惟明!”
他丝毫不掩饰警惕地看向萧雾月,眸中满是疑虑与愤恨。
“我知郑郎谨慎,但雾……勿要过虑了,萧应雨也一心为国,更与我有多年情分,是决计不会做出尔等忧虑之事的。”永清笑吟吟解围,视线向萧雾月那处一眺,却见她是横眉冷对,不屑一顾。
到底是怎么回事。
荀镜斟酌一晌还是决定信永清,拱手道:“如今我等有一友人亦在党锢名列,更被推为贼首,身败名裂,被天下共缉。镜恳请公主能暗中派人打探其消息,稍以庇佑。君子重诺,他日后洗脱冤屈,必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他刚说完第一句,永清便知道他说的是,神色变得有些微妙。
郑学察觉,以为她心中犹豫,连忙加码:“此人文采俊秀,一篇《郡国潜弊论》名动天下,昔日学与惟明两度登门,也曾将此文抄写,送呈公主。公主可还有印象他便是那位——”
“顾预,顾怀之。”永清淡淡接道。
她没有一丝惊愕,倒让郑学和荀镜心中打鼓。
他们已是有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来托付永清公主派人保护顾预了。庇护一个有谋大逆的罪名在身的逃犯,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
可这位永清公主却丝毫不慌张,甚至面上平静无澜。
倒是一旁的那位萧十二郎锁起了眉头。
“大鸿胪卿在朝京时,可是未对陛下所为说一字不是。更是带头将一切祸端皆推到了这江东顾预的身上,”他眸中一丝讥讽稍纵即逝,“怎么郑子觉便迫不及待地为他翻案了。”
皇帝对世家的试探,招致了他们的反扑,两方皆不想撕破脸,顾预这两不沾的江东边地之人自然成为了夹击的对象。
永清早有预料。
却没想到郑旻死掉了长子,竟然也会甘愿咽下这口气。她以为,至少他会和当年同遭党锢之祸的荀固一般,表现出一点弃朝而去的气节,然后等下朝的皇帝哄回来。
郑学横眉以对:“你是说我郑氏见风转舵,唾面自干。”他怒极,反而笑了一声,蓦然站了起来,“可笑,萧家背约弃盟,落井下石,竟然还敢在我面前说这种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萧雾月不咸不淡道:“萧家如何背约弃盟,落井下石了”
“呵,萧应雨,你也装傻。”郑学沉下声音,“萧司徒的女公子已受我兄长三书六聘,不料我兄长命丧奸贼之手,萧家人便上门退婚,还说这门婚事从头到尾便不作数,连在我兄长灵前吊唁也不曾!”
永清终于从那双冷静如雾水凝成的眸子里看到一丝火光。萧雾月也站起身,迎上他的目光,她似笑非笑道:“我记得董夫人登门拜访那日,郑子觉应当并不在场才是,怎么说来如此激愤,仿佛历历在目”
等等。
她说出“董夫人”的时候,永清才恍然——
她早该反应过来的,萧司徒能有几个女儿奈何萧司徒此人向来默默,倒是董夫人长袖善舞,极为活跃。
和郑函订婚的那萧氏女,是萧雾月!
她为什么不知道萧雾月又订亲了
郑学到底知不知道面前的萧雩,是险些成了他嫂子的萧雾月
永清一个激灵,她震惊的神色过于姗姗来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尽数落在了荀镜眼中。
郑学愤恨道:“我父亲奔波国事,不暇自哀,即便是长子的丧礼也无暇顾及。我更是为保护西京中其他学子四处奔走,萧氏便趁此时上门,咄咄逼人,一再羞辱家母!慈萱出身不及兰陵高第,却也是知书达理,最后竟当场崩溃,回来向我哭诉——”
“谁羞辱谁啊”萧雾月终于扯去了风轻云淡的面纱,怒目相视,“你娘说的闲话不堪入耳,如今事后倒是能巧妙删裁,校得是精妙无双,分毫不谈她先前散播的那些污糟了!为了给你哥脱罪,她——”
她因怫怒而不自觉拔高的音调,产生了一丝破绽。
永清分明看见荀镜的眼中闪过疑惑。
不行。
再吵下去,雾月迟早得暴露。
永清拿起面前的青口白瓷杯,狠狠地砸在二人中央。
争执声戛然而止。
三人皆不由自主地看向端坐席中,一脸山雨欲来的永清公主。
这片庭院中的天光为云幕所遮,霎时室中黯淡,伴和着一阵寂静。
“茶水洒了。”永清徐徐道,“三位见谅。请容本宫更衣。我记得萧公子还有一封信要交给李长史,不如随我一同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