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料到太子会很快来找他,却不料得,会如此之快,当日下午,太子登门拜访时,永清正在听顾预讲《吴越春秋》。
自从上回永清和顾预浅谈谋事以后,李功亦渐渐有意与他攀谈,常常用一些无关时局,又曾经很重要的事来浅试他,发现顾预皆对答如流,颇有见地。
私下里,李功忍不住屡次向永清称赞顾预,但又感叹:“顾怀之这种人,谁都是得之则幸,但恐怕很难久为主公信赖,谁不揣度他岂能甘居人下,不会有朝一日另展宏图”
永清不大能理解李功的想法,又庆幸窃喜,又防备猜疑。
李功看出她的心思,道:“公主。当世于儒生而言,入幕府为客卿,总比察举射策入仕为官低人一头——我知道,公主的意思是说,如今的官场,外头有的是沧海遗珠,但他们此时暂居人下,难道可以坚持一世幕僚只是暂捡一枝而栖,各取所需。大将军府中的客卿亦是来来往往,若有机会,都会奋不顾身跳出去,我们也不会强留下来。”
永清闻之蹙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怎么反倒疑他才高起来了。”
“人无完人。”李功拢起袖中木牍,眉间犹豫,最终还是说,“我多次旁敲侧击,此人既无嗜好,也不贪求荣华,仿佛已是无欲无求,圣人一般。”
“这不好”永清不由轻轻一笑。
仿佛圣人一般,如今的顾预连最后一点求名的心思都没有了,确实可以这样形容。
“不好。”李功这回坚定地告诉她。
永清一怔。
“人无完人。哪有人真的无欲无求”李功道,“什么都不要,大多是动心忍性,因为有求之物,不可言说。”他沉吟一瞬,又道,“更何况,以蘧家以往用人的步骤,这顾先生,还差了一步。如今我们暗驿不畅,江东又遥隔千里,他以前……究竟是什么个来路,我们还没摸透。”
此后李功便逐渐接纳顾预,让他也一同看一些朝京来的案牍,以李功的态度,永清不难猜想,他对顾预留了一手。
闲得无事,永清很难不想起许长歌。
为了迫使自己不要从耽溺于胡思乱想,她重新拿起了书本,开始啃起各家经史。遇到疑惑之处,她还是如在朝京一般,向李功求教。
李功如今都在焦心怎么重新打通暗路,自然无暇再在这种事情上帮她释义解惑,他转而遥遥一指:“顾先生既然曾入太学,经史艺文手到擒来,公主不如去问他。”
永清顺着他所指方向一望,海棠形窗牖之中秋光旖旎,花木扶疏,他的手指正好点在左边的一座书斋飞檐上。
那是顾预所住的地方。
顾预暂居的古木斋里种着几棵颇有年月的木樨树,结青纱为帐,在下面放上一张书几,两个蒲团,桂树凋花尽被纱帐兜起,不必再有桂花落满头的烦忧,但可揽木樨清芳入怀。
永清之前还忐忑,只怕顾预颇为冷清地敷衍她。她倒不怕不耻下问,只是她是被捧着长大的,一旦别人对她的能力有些稍稍显得不是那么褒义的评价,她便会沮丧而失去兴致。
但顾预不仅容忍了她在细枝末节上到处毛糙的小毛病,还一字一句地为她释义,一句不到十字的话,援引古今,为她讲透,甚至可以无视叙写的顺序和时间,随性自如地拆解来给她讲,并且清晰地让她醍醐灌顶,而非一头雾水。
后来,顾预怕她眼睛看久了劳累,甚至为她读书。
听顾预读书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事情。他全然沉浸文字之中,抑扬顿挫吐字清晰,不徐不疾,偶尔还会停下,为她细说当地风土人情,历史沿革:“……吴公子季扎不肯受王位,他所隐居的延陵,便是如今的吴郡毗陵。”
“我记得,先生也是吴郡毗陵人。”午后的困意似桂花窸窣坠落的声音一般,缓缓地覆上永清眉睫,她伏在案上,听见顾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的声音也有些懒倦,“先生也曾躬耕于野。”
“季扎说‘富贵之于我,如秋风之过’,对于先生而言,也是这样吗”她枕在肘上,目光看见顾预托着书卷的手,宽大而有一些粗粝的茧痕,或许是他昔日耕读江东时留下的。
“预尚未被秋风扫过。”顾预失笑,“但也不需要了。”
她忘了,顾预和她不太一样,从未体验过富贵。
“先生为什么对天下风物皆了如指掌”永清不由好奇,不光是他讲江东的事情,就连陇蜀、五湖、海岱他似乎都踏经行遍。
虽然当世学者都雅好游学,但顾预的门第财力显然不足以支持他不事生产地长途跋涉。
顾预微微一顿,他的眉眼皆在桂树阴翳之下,坦然道:“十五岁那年,江东大水,饥荒遍野,家中田地尽没为江湖,预举家为乞食,成了会稽侯的僮客。”
永清一没忍住,脱口问道:“什么是僮客”
“就是。”顾预卷起木简,在桌上轻轻磕两下,让其服帖,“奴隶。会稽侯乐善好施,凡是投奔之前已启蒙入学的人,皆可入会稽私学,脱为良民。若是资质出众的人才,还会举为孝廉,或推为郡吏。预得了侯爷赏识,赞助游学天下。”
这么说来江东会稽侯,是常年累月地招贤纳士。
她望着顾预:“这么说来,会稽侯还是个当世的春申君。”
“公主怕预暗中为会稽侯做事”顾预品出她的弦外之音。
对面的眼睛眨了两下,秋阳温和落进她眼睛里,仿佛一块琥珀,他仿佛又看到了富春江的静谧秋水,在他心里潋滟生光。
他错开目光,避免心猿意马,却想到这样显得颇为心虚,仿佛坐实了他来者不善。他抬起头,真诚道:“预曾向会稽侯发愿,只为天下仕宦,不为一家一姓做幕客参谋。”
“那……”
他岂不是如今破戒了
仕途尽毁,名声狼藉,还流落深宫作了她一个公主的谋士。
“公主并非一家一姓,为公主谋,也是为天下谋。”顾预终于找到一个颇为合意的借口,可以让他平静下来。
远远地,苏苏在廊下喊了永清一声,她一回头,苏苏道:“公主,太子殿下来了。”
永清试探道:“不如我为先生引荐太子”
顾预微微一笑,仍是摇头。
永清只得憾而离去。
前厅,太子已在明间兜兜转转,来回踱步,一看到永清就走上前,眉间愤懑犹不平:“上午秋狝的事你可听说了”
“三哥,”永清不由笑,“那鹿还在小厨房呢要不您带回去给荀姐姐尝尝。”
“她以前倒好些炙鹿脍,但她现在孕中,吃不得这样热性的东西……”一提起荀妃,太子就自然而然地接过话,然而他神色骤然一暗,话音也断,转头便说,“父皇派我去看望欧阳野,你也和我一起去。”
“我”永清眉头一挑,“为何”
自从上次那档子事儿以后,她有些不大愿意出门了。
“你不知上午欧阳野骂得多难听。”太子冷哼,“他右臂尚且中着箭,莫说箭头了,箭羽都还没拔下来,却躺下指着许巽鼻子骂了整整一刻。”
“都骂了些什么”现如今她倒是很乐意听别人说许长歌的坏话。
“先骂他丧家之犬,灾星降世,命硬得紧,妨死自家满门云云。欧阳野又说他乃楚之蛮夷,不懂秋狝的规矩,因此并非有意冒犯于本宫,但许巽竟敢也追逐太子之后,绝对是心怀不臣。许巽还放冷箭射杀天子宾客,亏德伤仁,怎么还敢妄为太学博士……”
他厌恶欧阳野,却更讨厌许长歌,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说起来,竟然觉得欧阳野每一句话都颇合他的心意,隐有了笑。
永清若不是听见攻击许长歌灭族惨祸的那句话,大抵也会开心的。
一听到丧家之犬,她不由想起偌大的冯翊公府,常年皆是空空如也,奚奴也如同隐形般几乎不曾被她看见。洞开的庭院之中草木葳蕤,椿萱并茂,但他的手足亲长,皆已殒命了。
太子终于止住了话头:“……直到校阅的时刻到了,父皇把许巽打发去了校场,他才善罢甘休。”
“许侍中……走了”永清如梦初醒。
一句许巽让她魂游天外,一句许巽又让她离魂附体。
她暗恼自己。
“是。”太子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他此时一心在于如何兜转地将话说得不那么生硬,试探道,“五妹不是曾在飞廉观上镇过欧阳野我看那欧阳野色厉内荏,多少顾忌蘧大将军昔日的情面——”
合着太子是打算是拿她压欧阳野。
“那我把那只鹿给他送去”永清觉得好笑。
“那怎么行。”太子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姜家的东西,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他最后揭出了真正目的,“那欧阳野性情古怪,若是之后反咬一口,说我照顾不周,陛下那里,必定把许巽惹的祸扣我头上,也请五妹做个鉴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