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歌略略侧首看向张祭酒,得其点头后,徐徐朗声:“荀子曰,君子必辩,小人辩言险,君子辩言仁。诸君汇于飞廉观,是为探讨《尚书》要义,只要文辞致实,不逆于先王之法,一切皆可言,不必拘于一家一姓之说。”
这番话说得很巧,决口不提长沙王所呈之书,只冠探讨经义之名,更压了本是客场的湘湖儒生一头。并且谁要是敢趁机说出不利于皇帝的话,那就是“逆先王之法”,便有奸心。
“今日所论,是为第一篇,《尧典》。”
永清和苏苏已在说话的空隙看完了这篇。可以看出,这和当今通行的内容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在个别词句上有些许出入。
她心里已经认定这是一部伪经了,也大致晓得了许长歌等人打的什么战术。
苏苏悄悄问:“既是献书,怎么不先让大家鉴别多出来的那几十篇是不是真的。”
永清也压低了声音:“因为,当世无人见过真正完整的《尚书》。要对未知篇目证伪,就比证实难了许多。但如果已有的篇目中出现了所谓不符合‘三代先王之法’的内容,就很容易被抓住攻讦,从而质疑其他未知篇目。”
制造伪书,必先托于真经,因此在现存篇目中一定会稍作改动,以显示自己的特异性,但三代的文法,与现在总有将隔未隔的差异,是今人又很难模仿得以假乱真的。
但她却未料得,这群人就算是一字未改的篇名二字都吵了一炷香的时间。
总而言之长沙一派坚称之所以称“典”是为百代之道,万世都要尊崇,所以独称“典”,太学则坚称是因为尧舜禅让,不同于后世传位于子孙,特殊,故独称“典”。
苏苏听得直犯困:“这有什么区别,就不能两个意思都有么。”
“不太一样。”帷帽之下,永清轻轻摇头,“若是从了长沙王那边的意思,岂不是让贤,也要传之百世了。”
虽然之前都说好了要怀仁,现在都是夹枪带棒,互相含沙射影。
“公主,我真不明白,长沙王赢了又能怎么样呢,”苏苏叹气,“就算证明了让贤合理,难道辩倒了陛下就会让位么,皇后娘娘、蘧大将军那边也不答应啊。”
这句话瞬间点拨了永清,她凝眉思索:“长沙国与其他诸侯王国不同。朝廷多年不对北边征战了,但南边用兵频繁——湘阴侯就专门在镇瓯越诸族。”
难不成,长沙王已万事俱备,只差一个起事的借口了
应该不是,否则湘阴侯不会把世子送来西京。
她走神之际,长沙王那边已经有一个深衣幕客站起来振臂大呼:“若非万世常法,岂可光宅天下!”
郑学和他似是之前已经说恼了,一向不善弯弯绕绕的他直言道:“长沙王妄以贤名自居,比之舜,可惜舜非尧弟,乃是帝婿!各位要替长沙王不臣之心作托词,还是留着《盘庚》的时候再跳出来吧!”
这话一挑破,两方骂战更经久不绝。
张祭酒咳了几声,都无人理会。
“吵什么吵!”湘阴侯世子吼了一声,霎时一寂。
那人立刻告状:“适才侍中说必辩言以仁,这位太学生妄自揣测我等,还请许侍中秉公处理。”
“汝为君子儒,勿为小人儒,”许长歌恍若未闻,温声对郑学道,然后轻轻揭过,“重申一次,请诸君辩而不争。”
张祭酒道:“诸生暂且一放,往下看吧。”
接下来关于四时之教的内容,便是太学这边抠着字眼,质疑不同之处,而长沙王一派据理力争,非说自己是真正的古本正宗。
于是这个时候,举国之力举办的太学,就和地方诸侯私学的差距,逐渐显现开了。
许长歌虽说不拘泥于一家一姓之言,但如今经学讲求的就是家学渊源,师承和家承被极为看重,因而那二十名经学世家弟子,集体发力,直把长沙门客逼得哑口无言。
欧阳野更是恨不得把自己先人刨起来说道几分。
分明便是太学大获全胜了。
那位江东顾郎虽出自乡野,说起来确实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最后更是釜底抽薪:“今日长沙献书,我等只见得隶书文本,恐怕那原本是否是真正的蝌蚪文写就,也未可知。不如将原简给我等传观,我等之间,治学籀文、科斗篆者数不胜数,一见即分明。”
就在此时,湘阴侯世子拔出腰间佩剑,锋芒直向顾预:“住口!我大燕以武立国,今朝江河日下,皆为你等儒生所误!现在竟然连一个乡野村夫也能与本世子同堂,是可忍,孰不可忍,必杀你以正王道!”
张祭酒吓得差点背过气,只剩许长歌厉喝:“欧阳野!此乃西京,王畿之地,不容你放肆!”
欧阳野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屑道:“你一个不能承爵的公子,岂能喝止本世子”
顾预就坐在她们前面,苏苏连忙护住永清:“这湘阴侯世子真是发疯了。”
“他不是发疯,”永清心也悬起来,沉声道,“是顾怀之木秀于林,但却无世家底细,他要拿他挽回长沙王的威势。”
那顾预似是被他之前砸伤,脸色犹显苍白,但眼睛都不眨一下:“诸侯力政,兵戈暴乱,才有王道偏失。”
这句话又说长沙王不臣,又说湘阴侯在南养寇自重,以战养兵。
如说欧阳野之前只是做做样子,如今被他这么一激,直接跃阶而下,一剑刺来。
“退下!”
欧阳野剑锋已抵到顾预肩上,听得此声,瞬时身形一僵。
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望向太学生背后的落地屏风,这声音未必多俱威势压迫,只因出现在此处极不合时宜,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