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消息终于传到了兰林殿,永清才知道太学今日所议题何。
随着梁符这三朝老臣出马,时人都以为倒卖王田的案子已是尘埃落定,市井府第之间虽未忘却,但物议渐有平和之势,也不再投与过多的关注了。当然,太学生依然是激浊扬清,借此抒发对时政之弊的意见,但也逐渐偏移了此案本身。
是日太学辟雍里,许长歌轻车而过,停下侧耳倾听,聆得一阵群情激昂以后,忽而向离他最近的太学生王难温和地问了一句话,然后整个太学都安静了下来。
再后来,太学的议论,就变成了:任气游侠,不从王化。
永清一身寝衣斜倚榻上,从荀固写的那本《毛诗章句疏笺》里抬起头,她一时不知该以什么神情面对,震惊,疑惑,愤怒
最后只问:“许长歌到底说了什么”
在外头探了消息回来的苏苏面露难色:“这哪能晓得这么细不过梁尚书已着手去查了,如今再怎么解读此事,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阿离她最近可还好”永清这几日都在宣室殿,几乎不曾见过阿离,前些日子她虽是被艰苦学业逼得没空整天胡思乱想,但闲暇下来,她仍是时有忧色。而且,她总是难以自已地逃避阿离的目光。
“公主该睡了。”苏苏收走她手中的书卷,“……她还好,每回消息也都告诉她,如今也定下神了。”
“那就好……”她口中说着好,一张脸上却有些恍惚。
永清莫名忐忑。
许长歌到底什么意思他到底说了什么能让一个个起先激愤不已的太学生,都扭转风向
威胁
不是。倒不是说许长歌这人有多正人君子,主要是那些儒生向来畏德不畏威的。若以性命仕途相挟,估计反而激起更高浪潮。
利诱,亦不可能,理由同上。更何况如今太学子弟多出身经学世家,更有些故作清高的直呼“阿堵物”,视富贵如云,许长歌亦不可能许诺别人仕途。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永清实在想不出来怎样的说辞,怎样的轻飘飘一句话,能起到这种效果。
但确实也如苏苏所说,这案子还有什么可翻转的他即便引转舆情,如今也不是时候了,宦官的罪是脱不掉的,又有什么用
她抱着软枕反复翻身,直到纷乱的思绪将她缠缚成茧,困意渐渐席卷。
梦里亦不安生。
许长歌的眼睛似乎一直注视着她,那双生得望之惊艳的眸子似笑非笑,深邃不见底,倾情邀她跌入其中,汹涌吞噬。她已是摇摇欲坠了,但转瞬之间,那些深邃的旋涡逐渐散开,变成一双有一点哀伤而天真的眼睛。
……阿离
永清蓦然惊醒。
她顿时明白为什么每次看阿离,都有异样的感觉了。
然而她心中的疑问尚未来得及考证,次日便接到了太子带来的,来自李功的密函。
其一。阿离的父亲已被转移至北寺狱,使中常侍鲁源拷之。
其二。王田案的处置已下,何忠等十余人坐罪诛,私自买卖的王田尽数归还,三辅之地赐民以爵一等。
王田的处置结果不对劲,但当阿离泪眼盈盈跑到她面前来的时候,她已无暇细想。
阿离明明只是无法理解地疑惑:“为什么公主,我爹到底有何重罪苏苏姐姐说阉人不是已被一网打尽了么,我们不是已经沉冤得雪了吗李长史先前说还好不是在北寺狱,北寺狱是什么地方公主……”,但那茫然而哀恸的声音却似诘责一般让永清揪心。
阿离像一头小鹿般从山林探出,即便为人所伤,也将全心全意的信任交托给她。那双神似许长歌的眼睛,每次望向她都是纯净的希望与温柔,而她每唤一声公主,羞耻就让永清如坐针毡。
她的父亲敷衍了事,别人的父亲便承灭顶之灾。
阿离犹自垂泪,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这话里颇有几分幽怨的意思。即便永清对她再好,终归贵贱有别。帝国最尊贵的明珠或许会为一粒沙的颠沛而垂怜,却不会真正地感同身受,更何况,一位公主为她四处奔走,已是仁至义尽了。
她又落下一滴泪,但却未如之前一般,砸在自己手腕上。
那滴泪卧在握住阿离的手上,顺着微微垂下的手腕滑至金镯的镂凤雕云里。她抬头,只见永清一张沉静的面孔,神色坚决:“今晚,我们去北寺狱。”
罢了,不就是和皇帝撕破脸么。
大不了打皇帝一个巴掌,让他也打回来就是了。
北寺狱隶属于黄门署下,位在皇城之北,在朝京时,只拘禁二千石以上的公卿将相,如今跟着皇帝来了西京,直接跌了一个等级,只要是被皇帝和刘骑等看不顺眼的人,就会被直接丢进去。
——听说目前,尚未有进去的人走出来。这也是,李功闻之色变,一定要告知永清的原因。
永清不信。
只要她想捞,一定可以把人捞出来。
就像她在朝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