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一辆安车停驻永清公主宅前。
永清便被活生生从梦中摇醒,她抓住苏苏那只不停拍打的手,绝望道:“苏苏,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起这么早。”
更何况,昨夜为了阿离的事情,更折腾到了半夜,她此时困得更是沾枕即睡。
“那是在朝京的时候,等您把皇后娘娘交代的事办妥了,您回去想睡多久睡多久,”苏苏抽走她的枕头,“更何况,这事得您拿主意呀。许侍中说要陪您观风。”
“观什么风……我现在,只能观梦。”永清裹着被子蜷成一团。
身上一重,似是枕头被扔了回来,她便听见苏苏道:“那我便回话说,您不去了。”
“……我去。”永清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
苏苏叹:“唯有美色动人心啊。”
“……胡说什么,明明是因为,许侍中和刘骑同在父皇前奉事。他在为父皇谋算什么,自然不会向我吐露,但我若问起刘骑,他口风未必就有那般严了。”她翻身仰躺,头顶的苏苏仍是一脸不信。
苏苏又催她:“那您倒是快些起来,不然怎么给您梳妆”
“我不想动了,这样,”她又闭上眼睛,绵绵道,“你叫那几个婢子进来,就和,在朝京的时候一样。我躺着,你们给我梳妆,我还可以再睡一刻。”
苏苏笑吟吟应是,但每回这般,也不能给她繁复妆饰,只得简单拾整。
明知要起身离去,睡也会变得半梦半醒。轻缓的脚步声在她身畔时而响起。铜盘里巾帕绞动的水声后,带着花汁清甜的暖湿便覆面而来,旋即被似是粉黛的淡淡麝脂气息覆盖,仍由三四个人在她脸上轻扫淡描,篦发挽髻。
苏苏突然喊了一声:“阿离”
永清睁眼,按着榻侧首一望,阿离正捧着一朵粉色芍药,在门边探头探脑,一被叫住,她便惴惴不安:“我,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差事,摘了一朵花给公主。”
永清想说,她只是客居此处,并非为奴为婢,但一想若她闲下来恐怕更为其父忧心,便招手道:“那你以后,便替我插花吧。过来让我看看。”
阿离连忙跑近,将那朵花递给永清,她既不懂如何向尊者毕恭毕敬地呈献,也不会心思讨巧地故作亲昵,似是永清说要看,她便持花给永清一观。
苏苏看得噗嗤一笑,见永清也坐了起来,便说:“你给公主簪在发上吧。”
“我吗”阿离有点畏惧在永清头上动土。
永清点头:“随便簪上就好,你挑的花好看,怎么簪都行。”
饶是轻妆简饰,也让许长歌等足了三刻,他倚在车轼上,隐有困倦,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无力,不知是来自几十个县的财赋歉赤,还是那卷暗格中的文简。
“许侍中。”
直到一声略有愠意的呼唤,他蓦然清醒,便见永清公主带着薄嗔的眉眼,亭然在他面前。
他不由怔了一下。
这位朝京最尊贵的小公主,向来衣饰皆从皇家气度,金钗高髻,浓墨重彩,广袖深衣,锦绣蹙金,灿若朝阳升霞光。但她眉眼并不秾艳,实属清丽,在这样的盛装下,常生出清冷傲慢的疏离。
如今她只以玉笄简单挽起长发,发髻低平,反托生出几分柔婉,一朵犹有朝露的粉白芍药簪鬓,也插得歪斜随意,摇摇欲坠。上身是绞缬菱花纹的窄袖浅红罗襦,下身轻碧罗裙,似东风枝头递来一朵桃花,清新秀媚,涤荡精神。
休洗红,洗多红色淡。不惜故缝衣,记得初按茜。
他莫名想起这首民歌。
但这样接近关雎情思的惊艳没有持续太久,她便突然掩袖打了个呵欠,眉眼间转瞬褪回带着懒倦的稚气,仿佛在白日里永远睡不够一般。
永清一半是真有困意,一半是为了掩饰难堪。
她犹带着些起床气,只见许长歌也一脸疲惫来接她——虽然隐隐约约猜到,他可能怀着和自己同样的使命,但她仍为他这样有些敷衍的态度而微恼,最终却被他炽烈长久地注目,那些置气的骄横只变成一个呵欠盍然而逝。
此刻他倒精神奕奕,又蔓上笑意:“臣扶公主上车。”
落座车中,她侧首望向镂空车窗,不去看身旁的许长歌:“侍中说要陪我观风,观什么风怎么轮到我观风了”
大燕旧制,每年使乐府官吏到各地倾听民间讽喻诗歌,上达天听,以观民风。然而自从辞赋兴盛,观风之制便渐渐没落,乐府也只作些柔曼靡靡的艳歌了。
“公主不是奉命观风么”他衣上熏染的郁金气息,颇有些引人沉醉,“陛下寿辰已过,公主何不早归朝京”
这句话,是他问,还是皇帝问
永清托着右脸,作扭捏状:“……自然因为许侍中你。”说罢,她愈发把头侧向窗外,不敢看许长歌的情状,手掌心捧着的脸也开始发烫。
“真的”许长歌却握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扭转过身子,直视他。
如果不是昨日周羽送上的文书,他或许真的会自欺欺人地相信这句破绽百出、演技拙劣的话。
“你……”永清惊愕。她以为许长歌是个慎独君子,却不想会这样逾礼地握住她的手,她命令道,“放开。”
她蹙起的眉,愈发印证起居录中她的话。
许长歌非但没有放手,竟越握紧了,一用力,将她带向他,哂笑道:“不是因为臣么臣就在此处,公主怎么看起来倒有些郁闷不乐”
永清第一次如此近地与他对视,也第一次在他眼中望见隐有痛意的阴翳。
许长歌倒要看她要如何收场,圆了这句违心之谎。
转瞬,绵绵懒倦的声音在他肩头倚落:“因为,我好困。”
永清顿时感觉手腕上的力道变得柔和,心中舒缓,长吁一气。
身侧声音又传来:“公主看起来如释重负一般。”
“侍中在侧,又有何等重负可挂心头呢”她觉得自己的回答简直妙绝,心中击节赞叹。
许长歌轻轻放开了她,永清暗暗称赞自己力挽狂澜,已收拾了这幅局面。
倏尔他又道:“公主不是问我们今日观什么风么”
永清虔诚好学地问:“什么风”
想来无非是西京风土人情,名园名景。
他的语气中又有上扬的笑意:“郑风。”
“西京在秦地,观什么郑……”永清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蓦然惊觉,许长歌说的郑风,是《诗经》中的郑风。
子曰:郑声淫。